花样的年华 (2)

又是「孤岛」又是「祖国」的,难怪没法躲过禁唱的命运,这是当时作词的人与唱歌的人所无法预料的。但屋外也许一片肃杀之气,屋内仍然可以春风不断,姐姐还是爱唱这首歌,有时孩子在哭,她逗他们,用轻快又讥讽的语气唱着「蓦地里,这孤岛,笼罩着惨云愁雾,惨云愁雾」,总要把「惨云愁雾」中的孩子惹得破涕为笑不可。

姐姐从少年到青年的阶段,那应是人生最精华的时刻,不幸都是在动乱中渡过。她最高的「学历」是高师(高等师范科,相当于高中),但没读完就遇上时代的大变革,她只得放弃学业,草草与姐夫结婚,慌乱中带着寡母与我们一大群弟妹来台湾,当时姐夫还是个低阶军官。我们一家随着姐姐依附的军眷体系,住在简陋的「眷区」里,但我们比一般有户口的军眷更为卑微,原因我们一家除了姐姐外都属于「旁系亲属」,是没有任何配给的,我们寄居在军眷家庭,等于是个「黑户」,一切生机须要自谋,包括居住空间与食物。但当人置身在最困窘最低暗的角落,才知道人生存的力量是极为坚轫的,天地虽然蹇迫,但仔细找,也有容人之处,我们终于一个也不少的生存下来。其中也有个理由,是姐姐一向开朗乐观,我记得我小时候,姐姐成天都是笑嘻嘻的,光彩总是写在脸上,她后来找到一个在联勤被服厂教唱军歌的工作,成天在家练军歌,「休息」的时候,也唱些名星如周璇、白光、李香兰等唱的歌,所以我小时寄居的姐姐家,也许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但歌声却是从未中断的。

姐姐教唱的军歌,用今天的标准而言,是再八股也不过的,都是要人「统一意志」来効忠国家与领袖,情绪是唤起国恨家仇,随时准备牺牲,以完成领袖的复国意识。早期有一首名叫〈保卫大台湾〉的歌,味道与一般军歌不一样,这首歌描述政府带着军队与众人退到这座海岛,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只有誓死保卫台湾,以图进取。歌词有段:「保卫大台湾,保卫大台湾,保卫民族复兴的圣地,保卫民主至上的乐园。」最后两句,尤为悲壮,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无处后退,只有勇敢向前!我们已经无处后退,只有勇敢向前!」这首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相当的韵味气势的,歌词比较深沉,对自己的处境遭遇有所检讨反省,不是一味的鼓动仇恨敌人的情绪而已。然而这首歌大约只唱了一年多,就不准唱了,我们在宜兰乡下,反应比较迟缓,直到我四五年级的时候,小学还有在教唱的,但首句「保卫大台湾」小孩都用闽南语的谐音着唱道:「包仔两角半」或是「豆花两角半」,其间还打打闹闹,调笑不已。后来终于知道这首歌禁唱的原因,是隔海的「人民电台」也在播送这首歌,只是歌词改成「包围打台湾」了,谁教中文里面同音字太多了呢。

姐姐到被服厂教唱军歌的时候,已经不准唱这首歌了。姐姐教工人唱歌之前,往往先教我们唱,她告诉我们军歌都是四分之四的节拍,唱时第一拍要用力,第四拍如果是一句的结束,要收音短截,千万不能拖长,这是唱军歌的要领。那时整个社会都在搞个人崇拜,而崇拜的对象又集中在蒋总统身上,很多大气魄的军歌,其实都是在歌颂他的英明伟大,蒋氏的生日都搞得普天同庆的样子。有一首名叫〈领袖万岁〉的歌,不论旋律与节奏,都是军歌的上选,歌词比其它军歌显得长许多,好像是「祝寿」的歌曲,其中开始的部分是:

领袖,领袖,伟大的领袖,

你是大革命的导师,

你是大时代的舵手。

让我们服从您的领导,

让我们团结在您的四周。

后面还紧接着:「为了生存为了自由,大家一起来战斗,中华民族发出了反抗的怒吼,铁幕里的同胞再也不能忍受。……」真是又盛大又漫长。不幸这首歌「颁布」得晚,厂方又要求在诞辰日前教到所有工人会唱,好在典礼上使用,这等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姐姐做到了,辛苦了她,也辛苦了我们在家陪她练唱,当然全厂上下把这首困难的歌曲在期限内学会,可见意志的力量。现在想来,耗那么大的力量去表现对一个人的崇拜,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行径与宗教上崇拜神明有何不同呢?只不过当时的所有人都认为是合理的。

姐姐后来被聘为工厂的正式雇员,担任文书杂务,教唱军歌就不由她了。她后来连续生了五个孩子,她在「拉拔」孩子的时候,台湾社会逐渐「质变」,以前生活中的悠缓与紧张,在新的时代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她的孩子都逐年成长,过了几十年,她也从青春步如衰颓的老年,几乎忘了她曾有过灿如黄金的歌唱岁月呢。偶尔我们会提醒她一首她曾唱过的歌,她也跟着唱,但一首歌常弄得支离破碎,像一片一片拼凑不全的拼图模样,她记忆原来不很好,而越老又越退化。

姐姐已于去年五月过世,她过世的时候我正在北京,特地为她赶回来。我记得过年前去看她,她呆坐在屋子一隅,看到我只会浅浅一笑,她已经失智多时了。他的几个子女都孝顺,最小的儿子为了唤回她的记忆,特别买了一套周璇的唱片,不时在一个小音响中播放。我去的时候,正好放着那首〈花样的年华〉,我们带着她唱:「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这首她年轻时最熟悉的歌,她的几个孩子是在这首歌曲中长大的。然而不论我们多大声的唱,她都没有反应,当时的她端坐在藤椅上,眼看着前方,好像世上发生的一切她都懂,但都与她无关,挂在她脸上的是像菩萨一样的永恒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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