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音符 (2)

晚间街巷之间有另一种声音,与前面愉快的响声不同的,那就是按摩师的笛声了。早期从事按摩的都是盲人,他出来营业须有人搀扶,通常是一个孩子走在前面,盲人把一只手搭在孩子的肩上,另只手拿着只有三个孔的特殊笛子,一边走一边吹着。盲人举步维艰,他的笛声与步伐总是凄楚的慢板。简单的笛声在昏暗的街角响起,尤其在下雨的晚上,清越寂寞又带有一些悲凉,让人想起人生就算一番平顺,但总也有碰上不如意的时候。

我的小学时代大部分在转学中度过,才刚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又变得陌生,使我调适起来有些困难,记忆中的声音,常常也不是那么单一而真切。我五年级的时候,转学到一个以外省人居多的被服厂子弟小学就读,那个简陋的学校在铁路与锯木场之间,排山倒海的噪音把我们弄得成天昏头转向。音乐课应该是有的,但怎么上的,现在已一无印象了。只记得跟我们教室相邻的一二年级有一位名叫林秀兰的老师,她带低年级学生扯着喉咙唱一首歌名是〈喇叭花〉的歌,那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咧咧啦,咧咧啦,叭叭咧咧啦,开了一朵花。

开的什么花?喇叭花,摘了回去吧!

这首歌没头没脑,劈头就咧咧啦啦的大叫,歌词歌曲都粗俗不堪,却长期萦回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到现在有时还会让我脱口唱出呢,真令人绝望啊,每想起这粗糙的音乐,我的童年就变得苍凉起来。还有一首童歌,首句是「我家门前有小河」,后来「我家门前」就成这首歌的歌名了,我也是听低年级学生唱而会唱的。但我在这首歌词的关键部分完全给弄错了,歌词原来是:「小河里有白鹅,鹅儿戏绿波,戏弄绿波鹅儿快乐,昂首唱清歌。」我却把「鹅儿戏绿波」唱成「鹅儿洗泥脖」了,「戏弄绿波鹅儿快乐」唱成「洗了泥脖鹅儿快乐」,直到十多年前一位候选人说要把台北建设成环保模范城市,老带着竞选团队唱这首歌,我看电视上打出的字幕,才知道自己弄错了,而且一错就错了四十年。

我最早「正式」聆听音乐,是初二时到同班同学陈启智家里听的,他家住在成功国校边的巷子里,好像就是国校的宿舍,也许他的父亲或祖父是教师吧。陈启智的家里有个喇叭与唱盘相连的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转唱机,那时唱片从七十八转的「硬胶」刚改成三十三转的「软胶」不久,所以他们家的那个唱机算是个新货呢。他家有很多张后来称作LP(Long-Playing)的唱片,大部分是日本流行歌曲,还有是一些由日本歌改编的轻音乐,跟当时电影院在电影开场前放的一样。我记得陈启智最喜欢一首名叫作〈爱染桂〉的演奏曲,每次唱到这首时,就把音量旋大些,自己也跟着哼唱起来。

有次陈启智从一张米色的封套中拿出一张橘色的胶制唱片,轻轻的将它放在旋转的唱盘上,现在知道那一定是没有版权的翻版唱片,音质不会很好,但当唱针接触唱片,一种从未听过的庄严又繁盛的音乐从小小的喇叭里倾流而出,开始是三个短音一个长音,然后高低音像回音似的相互应答,后来各个乐部,各种乐器都用同样的方式发音,融入伟大的声响中,形成沛然莫之能御的音乐洪流。我无法形容那奇异的经历,声音虽然从我的耳朵灌入,却像火一般的在我身上燃烧起来,终于沸腾了我的血液,原来那就是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命运》!我当时不知道看唱片封套上印出的演奏乐团,也不知道指挥是谁,只知道这段音乐给了我无与伦比的属于生命层面的激荡,它让我觉得在我身体里面即使是一些细微末节之处,那些我从来不加顾惜的地方,也都充满了力道与节奏,我像一张被风涨满的帆,我从来没有如此「昂扬」过。唱片的反面还有舒伯特的第八号交响曲《未完成》,《未完成》的旋律轻柔又优美,带着一些忧伤,有的地方觉得与日本轻音乐有同样的味道,当然那是不成熟的看法,不过总而言之,《未完成》没能令我震撼,它在我身上的作用不能与《命运》相比。

这第一次与贝多芬相遇,对我以后的一生影响很大,这要感谢同学陈启智无意中的引领。达赖喇嘛在一篇讲词中说:「(我们要)回忆过去生命中接受过的恩惠,并对别人的布施感恩,即使别人并不是有心施恩于你。」这段话让我戚戚于心。初三之后,我与陈启智不同班,相处的机会就少了。高中的时候他选择了另个学校,我们就更无机会往来。后来我读大学,大约在我大三的时候,他考上了我们学校的政治系,在校园我们还短暂交谈过。我大学毕业后当兵回来,有一次听同学说他因参加台独组织的秘密集会被抓,那时还是要命的戒严时代,他在狱中待了些时候,放出来后他政治系有没念完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后来回到家里,在宜兰乡下做贩卖花粉与健康食品的生意,生意做得不好,过了几年生病而死了。那次在校园见过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此后死别而吞声,想不到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的深不可测。

耳鸣不断,一些轻微的声音已经听不太到,再加上世间嘈杂,周围总是噪音不绝,每次听人说话,总要人家再说一遍,就表示自己老了。医生说我听到的是「记忆里的声音」,老实说,我记忆中的声音也是纷乱不堪的。感谢少年时代的陈启智帮我开启了一扇听觉的新门户,让我从青年之后,有机会进入音乐的树林,能在其间从容漫步,有时沉思,有时什么都不做的只是在那儿单纯的歇息。我记得最初的震撼与感动来自贝多芬的《命运》,而最大的启示也在那儿:生老病死,美丽与衰颓,希望与绝望,三短一长,三短一长,人的一生有谁能真正挣脱「命运」的掌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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