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五年前，我觉得有耳鸣的现象而去看医生，医生建议我检查一下听力，结果很不幸，医生说我的听力在高频上已经损失了一半，低频也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而耳鸣呢，他说是随着听力的衰退而增加的，基本上是老化的现象。我跟他说我平日听音乐，并不觉得有什么高音听不出来，医生说高频不见得等于音乐中的高音，听力丧失是一点一点来的，通常不会马上察觉，高频损失后，高音还听得见，只是觉得单薄一些，像听惯立体声的立体音响后转听单声道的Mono音响。我抗辩说我高低音每个音部都还听得很清楚啊，医生笑着脸但用冷冷的语气说：「也许你幸运，还听得到很多，也许你听不到了，你听到的其实是记忆里的声音。」
医生说的「记忆里的声音」，让我想起一些与音乐或声音有关的往事。我少年的时候，是没有听音乐这类的名词的，那时台湾一穷二白，哪有余闲谈跟艺术有关的事呢。青年时代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的句子：「音乐是有感情的声音。」当时有些困惑，对我们那一代的人而言，如果说「音乐是昂贵的声音」还比较合理。为什么声音必须加上感情才叫音乐？没有感情或者不论感情但搭配得很和谐的声音能够算音乐吗？如不能，巴哈的器乐例如键盘作品算什么呢？还有，音乐如非要以感情为重，那指的又是哪样一种感情呢？愤怒与仇恨能算吗？慵懒与无聊，有时蹦出喜悦的火花，有时又觉得所有的秩序都不应存在，要把节奏和声一切打破打碎才甘心的错乱情绪，也都是感情，能把它们放入音乐中吗？如果不能，十九世纪末叶以降，巴尔托克、荀白克、魏本乃至于史特拉文斯基所写的，都还能算是音乐吗？
话说得太远了。然而那本书说的也不见得没有道理，回忆往事时附带记起的一些声响，有时只能算片断的杂音吧，但对回忆者言，因为带有感情，却也能够算是音乐了。我现在说些有关声音的往事。
我回忆里的声音，很多与我母亲有关。譬如小学时，不管天气多冷，母亲总会逼我与她一同早起，要我坐在炖煮早餐的炉灶前面背书。母亲是宁波人，她喜欢吃「泡饭」，所谓「泡饭」就是把昨晚的剩饭放在水中熬煮一次，其实就是稀饭，但以前吃的「眷粮」全是久煮不烂的在来米，她要我在炉前顾着锅子，不要让在煮的泡饭滚出来，她自己一个人到很远的水井去提水。那时的水桶是洋铁皮做的，母亲很瘦弱，水桶很重，她在提回来的路上须要休息两次，我听到她放下水桶时提手铁环碰击铁桶的声音，连忙冲出去想帮她，但每次都被骂回，说我背书不专心，小心又要挨她打。母亲没受过什么教育，不懂得运用鼓励，认为打骂是让孩子有出息的唯一方法。我黄昏放学回家，总在没见到母亲之前就先听到她炒菜的声音，金属的铲子与铁锅相击，发出轻脆而绵密的响声，夹在其间的是油爆的蔬菜的气味。
我少年时代，台湾乡下还有一些传统的手艺，是靠独特声音来招徕顾客的，其中一种帮人磨菜刀剪刀的，手中拿着一条串着铁片的串子，沿街甩动，刷刷作响，母亲听到后，常叫我把家里的刀剪拿去磨。母亲有把小剪刀是从大陆带来的，环状的把手部分，用细藤缠着，母亲对它十分珍惜，一直让它保持锋利，母亲缝补衣服、剪鞋样、衲鞋底都用得到，是母亲少有的珍藏。说起母亲的珍藏，还有几块俗称「光洋」的民初银币，大的叫「袁大头」，上面是袁世凯的雕像，小一点的叫「孙小头」，上面雕的是孙中山，当时世面有很多假货，母亲教我辨识的方法是听它们的声音，只要用手指托起一片来，在边缘吹一口气，放到耳边听，就能听到一阵奇特而拖得很长的「央－－」的声音，母亲说那声音假的是绝不会有的。还有，用两片银币相击，也会发出清而亮的响声，听来十分悦耳，因为「光洋」是纯银做的，如果掺了假，就没那么好听了……。奇怪的是我对母亲的记忆，很多都与金属的声音有关，我如是作曲家，一定会用打击乐器里的钢片琴、三角铁、钹来表现最温柔最遥远的感情，这点恐怕不会被很多懂音乐的人所接受吧。
有些声音与母亲没什么关系，但也存在于心的深处，偶尔会悠悠的想起。四五十年前的台湾城市中，有一种专卖早餐佐料的生意人，他会推着擦拭得很干净的推车，走遍大街小巷，车上排满了玻璃做的瓶罐，里面摆着酱菜豆豉豆腐乳等的食物，也有日式的纳豆与腌黄萝卜，他停好车，就会拿起摇铃不停的摇，买他东西的，大多是家庭主妇，小孩也可能跟他买包花生米、笋豆或甜豆来作零食。他摇的铃跟很多小学摇的铃一样，铃声轻脆而响亮，铃响的时候好像背后还有小孩嬉戏的声音呢，让人充满喜悦。还有一种声音发自扁食担子，本省人把馄饨叫做扁食，每当夜晚，卖扁食的小贩把担子在路灯下安置好，他会技巧的用一把调羹轻击空碗，发出独特的丁丁咚咚的响声，引人来食，那声音很小，但烧热的扁食汤中混着葱姜芹菜末还带着胡椒的辣味，想吃的人总听得到。另外一种声音也与食物有关，也是夜间才听得到的，那是卖面茶的声音。卖面茶的总是推着推车，推车中间的煤球炉上有一把铜制的大壶，壶嘴上的哨子被壶水的热气顶着，发出高昂又兴奋的鸣声，像高音乐器短笛（piccolo）被惊人的肺活量连续吹着高八度的Mi。滚水是拿来冲面茶的，也可拿来冲调又稠又有特殊香气的太白粉、藕粉。你要微甜或是大甜的呢？小贩会问你，现冲现吃，趁热吃，不管夜晚再冷，包你吃了不饿了也不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