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老了吧,最近常想起往事来。都是细琐的,微不足道的。譬如一些我从来没想起过的事,一天突然想起了,或以前曾经想起过,但光是想起,却从来不曾思索,现在会放在脑中思索了。思索半天也不见得会得出什么结果来,不过无所谓,思索有时有目的,有时没有,思索只是比一般的想繁复点吧。
我还不到四岁的时候,父亲死了,那时好像抗战刚胜利,父亲服务的兵工厂还没从湘西「复原」到它原来的地方,我们还住在辰溪的一个临溪谷的木头屋子里,长大后看沈从文的小说,这地名常在他的故事中出现。父亲的棺木由几个工人费力的扛进屋子,棺木外层涂着简陋的红漆。他们把穿着一身白衫的父亲抬进棺木,棺木前的方桌上放着糕点供品,我记得我吵着要吃,姐姐说那是给父亲吃的,但我不管继续吵,母亲就从供桌上拿了一块糕给我吃了,那是我对我父亲丧事的唯一记忆。父亲匆匆埋葬,据说我们要随厂迁徙,父亲的墓碑是用木头做的,父亲应该埋在距离我们住家不远的一个山坡上。
后来我们迁到武昌。大姐早结婚,不与我们住一起,二姐到汉口读二女师,我与母亲及三姐及妹妹住在一起。三姐在武昌蛇山下面的一所小学上学,我六岁时该上小学了,三姐带我一同去上学。她有一把画着许多燕子的洋伞,把伞打开,旋转伞柄,就像有群燕子在周围飞着。姐姐不准我拿她的伞,怕我弄坏了,我吵着要拿,她就唱歌给我听,歌是:「燕子啊,你来自北方,…」那歌,后来常在我孤独的夜梦中想起。
在武昌的时候,我们很穷,我们一直很穷,但大人不让孩子知道。母亲一度到汉阳的一户人家去帮佣,也把我带着去。那家人住在一座湖的边上,湖边长了很多芦苇。一天我发烧,母亲有事要做,不得不留我一个人在房里,她倒了一大杯水放在桌上,要我睡醒了记得喝水,她临走又放了个柿饼在我枕头下,说饿了可先吃它。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我一直很乖的躺在床上,发烧也使我没力气,那柿饼的香味陪伴着我。不只如此,我以后一闻到柿饼的香味,就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个惨淡的生病的童年,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母亲。
可能是四八年吧,年底的时候共军要渡江了,武昌顷刻不保,读二女师的二姐已与我以后的姐夫结识,二姐夫当时是国民党的低阶军官,他要我们随政府南迁,他的部队在别处,但他派了他身边一个名叫韩良友的勤务兵安排我们搬家的事,韩良友是四川人,脸上有麻子,脾气很好。我们「撤离」武昌的时候已是兵荒马乱的状态了,我听有人指着火车站上面飘着的青天白日旗说,再几天就要给换下来了,我无法分辨他的语气是兴奋或是悲情,我那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哀伤是成长之后才有的。火车挤不上去,韩良友把我们拉上车厢顶,车厢的顶部是半圆形的,很不好坐人,韩良友用军人的绑腿带子栓住我们,带子另一端绑在车顶通气口的铁架上,这样我们就不会摔下来了。他还把一只网篮、一个木制的马桶用同样的方式绑在通气口,网篮因为大还好,那只马桶本身是圆的,虽然绑得很牢,火车走时颠簸,随时有可能滚下,我只好一路用手抓牢它。沿路我想,这只马桶做出来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被人带到远方吧,而我们人呢,下一步要到哪里,连大人也不见得事先知道。到了岳阳,韩良友看有人下车,就把我们小孩拉进车箱里,他跟大人仍留在车顶,直到衡阳。我们后来在衡阳住了几个月。
隔一年,我们从广州海珠桥旁的码头搭船,据说船要先经过香港,然后航向台湾。船走了一半,听说香港不准我们船进港,广州又「失守」了,我们进退维谷,后来船就带我们到海南岛,我们在海南岛住了一段时期。我们乘的船是艘近海的平底船,十分摇晃,船舱挤满了人,大多是军人及军眷,大家都在呕吐。船长巡船时发现母亲说宁波话,说是同乡,就让母亲带了我们挤到他的船长室,就在驾驶台的旁边,船长说那里空气好些。驾驶台里一架收音机正在广播,里面的人一遍一遍的教人练习唱歌,歌词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不久我都学会了,不过我对里面的那句「每个人从心里发出了反抗的吼声」不很懂,因为歌在这儿唱得太快了。甲板上挤满着穿土黄色军装的部队,还有一大批穿灰蓝制服的「伤兵」,胸口画着个红十字,甲板一点空隙也没有。船在接近出海口的地方,颠簸得更加厉害,一个兵掉下船了,他在船尾卷起的黄浪中狠命招手,但船没有停下来,一会儿就见不到他了,不知是太远了或是灭了顶的缘故。
交错的图像,麻痹的感情,回忆都像上面写的,全是细琐的事,没头没尾,有时头起得不对,有时结尾反而像是起头。事是乱的居多,很多声音,很多人影,也该有复杂的线条与色彩的,但回忆中都被压缩成了无声的薄片。到台湾后我们住在宜兰的罗东,以后我在那儿度过小学、初中到高中的生活。这本书上写的,就是在那里的生活。片片段段零零星星的,平常不见得都记得,但蛋壳上只要打开一小孔,整个蛋汁就会全流了出来,那些早已消失的人与事自己会来找你,挥也挥之不去似的。
我常想「故乡」是什么。小时候听人家唱一首歌名是〈我的家在大陆上〉的歌,家在大陆上表示没有家,因为大陆太大了,说我的家在大陆上跟说我的家在地球上有什么分别呢?故乡应该是个小地方,是以自己家为核心,由亲戚、同学、同事朋友所形成的一个不太大的「聚落」。故乡是对于一种习惯的称呼,这习惯包括吃东西时的甜咸口味,对空气湿度、色彩明暗的反应,还包括形容词的用法、吃甘蔗时要带皮吃或不带皮的吃之类的一切生活细节的态度,故乡假如不包含这些,故乡就只是一句空言。还有,故乡是一种哀伤,这一点很重要。我看到台北的信义区,连栋大楼排云而起,我看到高雄爱河被整治一新,我为明亮与峥嵘的现代建设欣喜,我没有哀伤,我在那里找不到历史的对照,就是找到也不关痛痒,因为它不是我的故乡。但我在罗东就不然,那个名叫「南门港」的小溪已成公路下的暗沟,以前的「暗间仔」妓女户变成了繁盛的街衢,太平山的林业早衰颓了,运林木的小火车在遭废弃的竹林总站烂成斑斑废铁,我住过的低矮眷舍已改建成摩登的电梯大厦了,…高雄人来看罗东,以为一切摧枯拉朽是进步的象征,而我跟我的几个同学却因为这样的改变而黯然神伤,只有认故乡为故乡的人才会觉得这里已变得不是故乡。
什么是记忆呢?连带要问,什么又是遗忘?去年二姐去世,她是我们家里最「冰雪聪明」的人,她过世前四五年就开始记不清楚东西了,但在她正要全面忘却的时刻,她的记忆却违反常理的又多又「好」了起来,但记得的都是很早以前的事,而且时空错置得厉害。她老是说母亲在家里等她,她好几次骗过照顾她的孩子,从台北乘夜车赶回罗东,她在南门港附近徘徊,她说怎么家都变了,连她都认不得了,她焦急的沿路敲门问母亲在哪里。最后遇到熟人,才打电话给我外甥将她领回家。记忆是专为遗忘在作准备吗?
有关回忆的事,怎么说也说不完的,还是不要再写了。这后记写得有点悲哀,我该写些像书里轻松又愉快的往事,但我在写那些轻松又愉快的往事时,心情是复杂的,不见得每次都是看来那么轻松。很感谢《印刻文学生活杂志》邀我写了一整年的稿,让我在写稿的时候畅快又忧伤的回忆往事。这些文章在杂志刊登,专栏的题目是「五陵衣马」,现在出书了,书名却成了《同学少年》,有些人不明究竟。这个典故正如张瑞芬教授在序中说的,是来自杜诗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老杜对身陷安史之乱的长安老「同学」颇为愤愤,乱世之中仍能着轻裘、乘肥马的人当然是人格有问题的。我的书名虽来自杜诗,但严格说来是倒用其意,我回忆中的少年同学没有一个是「五陵衣马自轻肥」的,他们不仅不是「不贱」,而是不折不扣的微贱或者是贫贱,但因为有他们,台湾显得不那么浮夸,显得比较真实,台湾这个地方更像我们的故乡,值得我们为他珍惜而忧伤。
谢谢张瑞芬,她决定为这书写序的时候,我们尚是素昧。她的序写得太好了,以至使得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写得好不是对这本书所作的赞扬,而是她把一个人的所有创作当作一件事来看,文学与生命都是不能分割的,她整体来评论,发潜德之幽光。我有潜德也有幽光吗?被张瑞芬一说,似乎有了起来,她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觉得,自己要更努力。
二○○八年八月立秋已过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