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次参加一个朋友妈妈的葬礼,是夏天的正午,天能热得死活人。我们规规矩矩地在广场上排队,一人手里执一个花圈。前导的就是这个洋鼓、洋号班子,穿得跟民国大总统黎元洪似的,头戴军帽,帽子上面还有个黄缨子,白裤子上镶着宽宽的两道黄条子。有个胖女的,烫一头的鬈发,后脖颈上都是肉。她打鼓,跟不上音乐节奏,很神经地咚的一声,身上的肉抖一抖,然后又咚的一声,又抖一抖,肉像水中的涟漪一样荡漾开来。她大概午睡没睡好,没能从瞌睡中醒过来,睡眼惺忪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前面有个举花圈的哥们儿被她敲得一脸诡异地笑,把一头油汗的脑袋伸过来跟我说:“等会儿我想把这个胖娘们儿扔到炉子里去!”孝子贤孙在前面哭得震天动地的,后面队伍跟进的人脸上都挂着一种诡异的微笑。
我们来的时候,这几个吹洋号的坐在花坛上练号,状颇闲适,脚在下面晃荡着,有一个人竟然吹起《百鸟朝凤》来。他们耳朵上都夹着丧家给的烟,左右两边都夹着,手里还夹着一根,吹几声把香烟凑到嘴上吸一口,跟蓝调爵士小号手一样酷。那边丧家大放悲声的时候,这边响器班子里出来一个歪戴帽子的人,到树荫下把几个睡着的踢醒说:“操你妈的!你们晚上做贼啦?起来干活了!”几个人从地上挣扎起来,加上那个睡不醒的胖大婶就向火化炉子进发了。
吊唁大厅里一个女的在剥毛豆,准备晚上的小菜。孝子贤孙进去后,哭声动地。那个女的一边剥毛豆一边喊:“快一点啊!后面人还在等着呢。”我把写好的挽联拴在一根绳子上,然后在下面抽动绳子,挽联渐升渐高。这一回响器班奏哀乐,终于奏准了。天天演奏几十回,不可能不熟。全家亲友尽情一哭,人就被推走了。响器班子也急急地走了,赶下一场去了。外面又响起咚咚开玩笑似的鼓声。殡仪馆像个死亡流水线一样,守吊唁厅的那个女的剥了有小半碗毛豆米了,够晚饭的菜了。
我和朋友站在大雪松下抽烟。雪松亭亭如盖,有一圈圆圆的阴影。他准备等一会儿进去拿骨灰盒,脸上还有泪迹,手有点抖。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说:“这个响器班真他妈的不怎么的,早知道我带个录音机来放越剧《十八相送》,我妈爱听。”他妈原来是越剧团的,曾演过祝英台,后来胖了就不上台了,在剧场门口的小房里售票。
烧人的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只有几缕就烧完了。他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他妈最喜欢《十八相送》了,他爸死的时候大家从火葬场回来,晚上他妈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妈在厨房一边择菜一边小声地唱戏:“清清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然后又去唱男角,“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 ”他坐在客厅里想,今天难得老娘有这么好的心情,便走到厨房里,却看到他妈妈立在水池边,一边择菜,一边拭泪。老娘看到他进来,偎在他怀里,终于哭出声来,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站也站不住。 大烟囱之上极高的天空中有三两朵云彩,慈悲地停着。没有风,热浪袭人。我催他:“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