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正式建立,毕竟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不肯撒谎的父亲“首当其冲”地成为了批判的对象:先是剧本被禁演,继而则是劈头盖脸的批评与指责——“作者是悲观主义者,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暴露太多,使人丧气,尤其是给前线将士看了,会动摇他们抗战的心理。”……
父亲急了:
“讳疾忌医,不是一个民族的美德!”——他诚恳地告诫人们。
“由于热爱着光明,而对黑暗痛加鞭挞的,是暴露;专意夸张黑暗去掩盖光明的,是悲观,是投降。——我热爱着光明!”——他坦诚地披露自己的胸襟。
这个剧本究竟是“左”了,还是“右”了呢?直到一年之后,冯雪峰才终于在他的《论典型的创造》一书中为父亲说了几句公道话:“我认为应该列入到作为我们文艺发展的标帜的好作品的行列里去,……作者是有胆量的作者,已经着眼到社会的矛盾。”
这“胆量”二字,无疑是对父亲的称赞,但它也道出了父亲的作品之所以屡遭指责的真正原因。——从此之后,父亲开始了被董健所形容的“夹缝”中的写作……
解放了,父亲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也可以放开喉咙大笑一场了。然而他却被告知:对于社会主义国家内部的矛盾,只能以委婉的批评,不能以辛辣的讽刺。果然,王少燕的《主任外传》被批判了,何求的《新局长到来之前》成了“毒草”……父亲终于“失业”了,“失业”的他被憋闷得实在不行。
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的事情了。每逢春节来临,文联大楼的礼堂里都要举办联欢晚会。幽默而又风趣的父亲则每每要被众人推上台去,不讲个笑话是不给下来的。于是他来精神了:“有位医生是个酒鬼,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承想那天来了个病人,也喝得个醉眼矇眬。于是医生问了:‘究竟是哪位要看病啊?’在他的眼前有好几个人影。那位病人也问了:‘到底是哪位来给我看病啊?’他的眼前同样是人影幢幢……”父亲是边讲边带表演,台下的观众笑得直喊肚子疼。
父亲也笑了,笑得很痛快,但是那时的我又怎会明白他内心深处的苦衷——没有喜剧可写的他,只能即兴编出个不疼不痒的段子,让久违了的大笑彻底地释放一下。
表演结束之后,便是喝茶聊天,又或是叫做“自由组合”。在父亲的这张桌子旁,“聊友”们几乎是固定不变的——相声大师侯宝林、漫画大师华君武……他说话了:“我们三家——相声、漫画和讽刺喜剧,可谓是同呼吸共命运,一兴俱兴,一废俱废。”大家听了直拍巴掌。他又说了:“讲句大话吧:我们三家的盛衰,也标志着国家和社会的盛衰哩!——凡是具有生气的国家,它才能自信,才能不怕讽刺!”大家听了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对于自己的“沉默”,父亲也曾深深地责备过自己:“十七年里,我只同帝国主义开了开玩笑,写了几个所谓的讽刺喜剧,对于人民内部的讽刺对象却始终没有下过笔。这自然是胆怯,深怕遭受灭顶之灾。”
但是不让在纸上写,还能不让在心中想吗?——哪怕是偷偷摸摸也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