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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剧作家,他在戏剧创作上的贡献,如今已被众多的评论家们写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史册之中——
有的说:“他以《升官图》、《魔窟》、《乱世男女》以及《禁止小便》等剧作,确立了政治讽刺喜剧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的重要地位。”
有的说:“如果把中国现代戏剧放在世界戏剧史的格局中考察,那么要想找到中国式的莫里哀或中国式的果戈理,当首推陈白尘。”
还有的说:“陈白尘的许多代表作既具有经典性又具有现实性。”经典性者,是指它们经过了历史的沉淀已经进入到“文化传统”,得到了普遍的认同;现实性者,是指它们面对着当下的生活,其精神的内涵仍然具有顽强的、活泼的生命力。
作为父亲的女儿,我无权去评价他的作品。我只想说:只有乐观与豁达的人,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喜剧作家;而优秀的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喜剧作品,同样只能出自于心地坦荡的人、无私无畏的人的笔下。
父亲选择了喜剧,喜剧也选择了父亲。在《陈白尘纪传》的“题记”里,我曾经写下过这样一段话——在演艺圈中,有“本色演员”之说,如果套用这一说法,那么在写作圈内,我爸则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本色作家”。是啊,有谁能像他这样具有如此活泼而又丰富的喜剧审美情感?又有谁能像他这样写起喜剧来如同是信手拈来、如同是运斤成风?一部《升官图》仅用了二十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一部《云梦断忆》更是“轻松”得“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对于父亲而言,你能够命令他不哭,但是你绝对不可能命令他不笑。直到他晚年病重时,留下的最后一幅字仍然是:“喜剧的武器是笑。”——那个“笑”字写得特别美,就像是他俏皮的眉眼,就像是他忽隐忽现的那对酒靥。
这辈子被他笑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认敌为友的汉奸,有鱼肉百姓的官僚,有贪得无厌的奸商,有侵略成性的敌寇;还有只会空喊口号而无任何作为的冒牌“革命家”、投机钻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小市民、天真浪漫“把社会当作大花园一般闯了进来”的书呆子,以及“四凶”猖獗时被扭曲了的和损害了的各种灵魂……对于这些人物,他或是无情地鞭挞,或是辛辣地讽刺,或是戏谑地嘲讽,或是幽默地批评。他分得清清楚楚,观众也笑得明明白白。
——然而,写喜剧是要冒风险的。
那是1939年的春天,父亲写下了一部讽刺喜剧《乱世男女》,他以“现实主义”的目光及时并大胆地揭露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内部,隐藏着一群冒牌的“抗战英雄”!
……南京失守前,他们高喊着“一定要将敌人消灭在紫金山下”,然而隆隆的炮声刚一逼近,他们便一个不漏地挤上了开往内地的火车;武汉告急时,他们又振臂高呼“誓与江城共存亡”,但是当夜花园的大门刚刚打开,他们便争先恐后地陶醉在金迷纸醉之间;重庆成了陪都,他们又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喊得山响,但是当敌人的飞机刚一临头,他们便吓得魂飞胆裂,狼奔豕突……父亲将这群人称做社会的渣滓,他说:“一个服务于现实的文学作者,是不该为了‘顾忌’而撒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