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徒弟们窃窃私语。今天,哪个人没有被顾辅导骂过?掰着手指一算,哈,基本全军覆没。
远远地,听到一声咳嗽,顾辅导来了!原先叽叽喳喳的工场,顿时鸦雀无声。
他走路脚步声很轻,但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他来了,几十步外,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那习惯性的干咳,就像一个警号,徒弟们说,连树上的麻雀都立马飞走了。
可能,连顾景舟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徒弟们,会如此苛严。爱之深,才责之切。恨铁不成钢之恨,徒弟们在当时,有几个能理解呢?
那个并不伟岸的背影,在徒弟们心头,有时,像一堵高墙,有时,像一棵参天大树。他们总是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楚。或者,根本就不敢看清楚。
难道,就没有片刻的放松?
也有。那首先要大家争气,好好干活,不让顾辅导发火。
“晴天”里的顾辅导会主动给徒弟们唱上一段京戏,《盗御马》是他的看家本领,《四郎探母》是垫底的压轴戏。兴致高时,他会拉着高海庚、李昌鸿两个徒弟,教他们唱上一段《借东风》。这时,大家的情绪完全放松下来。徒弟们眼中的顾辅导,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舒展。
徒弟们的记忆里,顾辅导的父亲顾炳荣老先生,常常去工场看他。顾景舟是个孝子,每月给父母15元,平时还给老父亲喝茶、洗澡的零花钱;顾老先生去厂里公共澡堂洗澡,顾景舟必去帮他搓背;有时,顾老先生会带上温热的点心,如糖芋头、韭菜饼之类。东西一到,顾辅导就把大家叫来分吃。看着徒弟们狼吞虎咽,他坐在那里,抽上一支烟,显得特别开心。
捶泥课上完了,开始练习木搭子、木拍子功夫了。
紫砂壶之三大绝招,在于全手工泥片围接、打身筒成球体;用篾子、线梗等工具,使壶身规范;还有就是,复滋泥在制壶过程中的运用。
顾氏一脉的传人,永远记得顾辅导对制壶秘籍的理解。
制壶时,艺人的心性、气质、手感、精神状态,会毫无保留地融入壶中。即便是同一个艺人,同时制作的几把同一款式的壶,也会因为此时与彼时手感的不一致性和心境、状态的不一致性,而产生微妙的区别。
人的精神状态,决定着壶的精神状态。
地道的中国功夫。这句话,顾景舟一生从来没有讲过,但是,他确实是按照这个定位、要求,带着他的徒弟们去实践的。
顾景舟要求徒弟们,一旦坐到泥凳(工作台)前,就要有想做壶的状态。所谓状态,首先要有气势,排除杂念,把自己置身于一个特定的氛围里。
他教徐汉棠做牛盖洋桶壶,告诉他,壶体要正直而刚劲,这跟做人是一样的,你要想着,做壶,就是在做自己的人品,要像洋桶壶那样毫无遮盖地正直,言行要像洋桶壶一样规矩、讲道理;说话,要像洋桶壶那样出口成章、滴水不漏。
顾景舟又说:会做壶,没什么了不起,关键要把气势做出来。
顾景舟的女徒弟张红华回忆道:
民间工艺流程中的某些散漫随意、苟且敷衍,到了顾景舟这里,全部变得有来路、有出处,有量化、有规范。
什么声音决定什么效果,什么姿势决定什么状态。徒弟沈蘧华干活时,无意间翘了一根兰花指,他看到了,当即指出,要改掉这个习惯。徒弟张红华偶尔留了一点长指甲,也逃不过顾景舟的视线,告诉她,剪掉。
许成权是朱可心的徒弟。她一直记得顾景舟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这一行,手要巧,不光体现在制壶,你们平时打毛线的竹针、家里吃饭的筷子,都要自己削。
对朱可心的另一个徒弟潘春芳,顾景舟是这样讲的:能把一把紫砂壶做好,做什么事都不怕了。
不管是不是他的徒弟,只要他够得着,他都要用自己的言论,去影响这些刚入行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