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失序(3)

5

2008年的儿童节,我最要好的朋友仓促地去世了,她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几乎都在为别人而活,她是个乖女儿、好学生,满分的朋友,尤其无私奉献的恋人。

她可以顶着日渐稀疏蓬乱的头发,穿着沾有污渍的旧衣,把全部的收入都花在男人身上和他的家庭里,自己不保养不逛街甚至连街角九元一杯的奶茶也舍不得喝,而她的收入在那座城市就是放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是算高的,一个年轻姑娘该有的一切,她都没有,是她自己不要——

她并不是不想要,她只是把未来想得太美好,甚至美到虚幻。

“等我的男人找到了工作,他会赚大钱,给我买很多裙子和化妆品,带我出入最高级的饭店,还会带我去马尔代夫,去环游世界,在市中心买复式楼,出了门就是大型超市,我推着推车,看也不看标价,一摞摞地往车里丢,最好的巧克力还有国外进口的牛奶。”在湖南小城出生,学导游专业的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北京,她双手合十,像在祷告,“即使我不工作了,他也会养我的,让我活得像一个豪门富太太。”

那么遥远的未来,虽然远,但她深信她等得到,像一个最虔诚又乐观的信徒。

结果一切戛然而止,像是一个笑话,让人痛哭流涕的劣质笑话。

6

那之后数年里的每一天中,我都会在某个瞬间想起她,毕竟一个天天和你嬉闹的人凭空消失了,实在是很难适应,我总是会忘记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看见麦当劳推出了新口味的甜品,在沙县小吃家喝的绿豆汤放了太多糖,路过一个日本品牌饰品店时发现了一款她最喜欢的糖果色手镯,得知某部她爱死了的剧要拍第二季的消息,我都会习惯性地想起她,打开QQ没看见曾经永远亮着,不下线、不隐身的她,才感受到脑门上遭遇迎面一锤,闷声砸醒:哦。

是哦。

我记得我们去看“她”的那一天,微胖大骨架,说话嗓音嘎嘎好像唐老鸭的她,沉默地待在一个小小的骨灰坛里,我忘不了当时风里的气味,和包裹周身叫人如在梦中的凉寒空气,盛夏,这么冷,这里是梦境。

很久以后再提起她,我终于不再那么义愤填膺,向每一个(或许不关心的)人激动地控诉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只会在与我们共同相识的朋友相处时,将牛排切下一小块儿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道:“太好吃了,那笨蛋还没吃过就挂了。”

坐在对面的阿香点点头表示赞同:“是啊,那个笨蛋。”

谁叫你不好好疼自己呢,笨蛋。

我不要做笨蛋。这么想着,我狠狠地嚼着满嘴的肉。

7

“我不做计划,反正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

——这是阿香的人生座右铭,她会在我偶尔豪情万丈地规划未来时这么不咸不淡地插一句嘴。

她也是正经梳理过未来的,一条一条列好,并为之努力,但在被各种人力和外力以嘲讽的姿态轻易摧毁过之后,她放弃了,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的船里,任风雨飘摇,在海上淡定地随波逐流。

那时我刚到北京,气焰嚣张得很,体内汹涌的热血使我与她就这个观点争论过许多次,直到我一次次被命运无情玩弄——这说法太好听了吧——直到我被贱人一次次捉弄。对,哪儿有什么变化多端的命运啊,没必要把柴米油盐的生活拔高成悲情的艺术,所有并非天灾的不幸,说白了,就是遇人不淑,被人暗地里甚至明面上,坑了。

我像是做了脑前叶摘除手术似的,在同一个人那里栽倒一次又一次,在仅剩最后一口气时爬起来却又跌进了另一个人挖好的陷阱。

并没有跌一跤长一智。

我依旧在向着看不见玻璃墙的远方狂奔,要不巧撞了个头破血流,我会捂着伤再试试另一个方向。

我只是不再期待了。

撕碎了完美规整的人生计划表——虽然我本意是想做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江湖客,但在外人看来也许更像个无知无畏的二傻子——无所谓了,我不要再有什么计划什么期待了,就看看我这么一路跑一路摔,究竟能去到多远多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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