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气一样可贵的是“精气"。宋赵湘说“:诗者,文之精气,……天惜其气,不与常人,虽在圣 门中,犹有偏者,故文人未必 皆诗。”(《王彖支使甬上诗集序》)他认为,精气对于诗人情有独钟,天只把精气赋予诗人。但元代的戴表元的说法则要宽泛一些:“人之精气,蕴之为道德,发之为事业,而达之于言语词章。" (《紫阳方使君文集序》)道德、事业、文章,其根本都是人所禀受的精气。清气和精气其实是相通的,清气重在表示其清明,而精气则表示其纯粹。此外,还有“精英之气"、“英淑之气”等等不同的名称。其理论基础都是文学的气本论。
第三节 心 本 论
心本论比气本论还要晚出。虽然先秦诸子中孟子、庄子、荀子都讲到过“心”,尤其是孟子提出“尽心、知性、知天",开辟了哲学的心性理论。但把“心”提到本体的高度,则为佛学所首倡。因此严格地说 ,心本论始于佛学。它把主体精神说成超越的、普遍的绝对存在,心体就是性,是成佛的内在根据。其中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都主心性合一说。禅宗的“明心见性"说更是影响深远。有一个故事,问: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答 :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 ,是心动。此说已见于《坛经》。“万法唯心”,一切皆由心造。佛学的心性论对于宋明理学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理学的出现,使哲学的重心从宇宙论转向心性论。理学各派都讲到心性。二程虽以理为本,但又言“心是理,理是心"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三)“,理与心一”(同上卷五),已赋予心以本体的意义,相比而言,程颢较程颐更强调心的本体意义。持气本论的张载首创“心统性情"说,朱熹继而构成“性体情用”说,以性为心体,情为心用,使心性说更为完整周密。至陆九渊标举“心即理”“:四方上下日宇,往古来今日宙。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 ,同此心同此理也 ;千万世之后 ,有圣人 出焉 ,同此心 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杂说》《,陆九渊集》卷二十二),始创理学中“心学"一派“,心”明确地上升到了本体的地位。但我们注意到陆氏视为本体的“心”,并非指个人的一己之心 ,他强调“人 皆有是心 ,心 皆具是理”(同上 ),那 么此“心 "即为人人具有之本心。他说“仁 ,人心也”(《论语说》,《陆九渊集》卷二十一),就是说人人本来都具有“仁心”。只是有些人失落或忘却了本心,所以他要求“存心、养心、求放心”(《与舒西美》,《陆九渊集》卷五 )。心学之集大成者是明代的理学大师王守仁 ,他倡论“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与王纯甫》二《,王文成公全书》卷四),将心本论推到极致,并以良知为心之本体,构建了庞大的心学体系。他与陆氏不同的是,更突出了自我的主体意识。《传习录》中记载了一则有名的对话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日:‘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日:‘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同上卷三 )所以王氏心学可以说是彻底的主观唯心论 (唯我论 )哲学。
“心”在文学艺术 中的作用,古人早已有所认识。如古老的《乐记》中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文心雕龙·原道》中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似乎已提到“乐本于心"“,文本于心"。书画理论也极其重视心的作用,如唐柳公权说“:心正则笔正”,宋郭若虚说“:画是心印" (《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但这些都不是由哲学心本论引出的。宋欧阳修说:“诗源于心。"看起来是个本体论的论断。然而他的解释却是 :“贫富愁乐 ,皆系其情。" (《古今诗话》)从他举的例子看,说的是作者的生活环境决定了诗的内容。但从诗学画学都提倡写心,可以看出心越来越受到重视了,而文艺领域的心本论也终于出现了。宋朱长文《琴史》说 :“夫心者道也 ,琴者器也。"以道与器来说明心与琴的关系,已有些心本论的意思了。而最典型的一15本论当数明李贽的“童心"说。他在《童心说》· 文中说“:夫童心者,真一15 也。……夫童一15 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 ,心之初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焚书》卷三 )李贽 以“真心”释“童一15 ”“,真心”不仅是指真实不妄之。15 ,而且具有本体的意义。明冯梦祯《序曾直卿先生易测》一文中说 :“窃尝谓心变世 ,世不能变心 ,圣人全其心。……所谓一心者 ,真心也 ,真心 即太极也。"“太极"是儒家的本体概念。而李贽的“真心”则来 自佛学。他在《解经文》中说:“吾之色身洎外而山河,遍而大地,并所见之太虚空等,皆是吾妙明真心中一点物相耳。”(《焚书》卷四)可见“真心"即是宇宙万物的本体。据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解释,“真一15 ”“为众生本具之如来藏一15 ,真净明妙,离虚妄之想者”(见“二一15 "条 )。那么“真心"是与“如来"、“真如”“、佛性”等同一的。因此 ,李贽的“童心”说也是心本论思路的展现。但像李贽这样的典型例子是不多见的。值得注意的是 ,从心本论的发展引出情性论的变化,使情的地位逐步提升,对于文学的影响却是非同小可的。在宋代理学家中,邵雍是激烈排斥情的,他说“:情之溺人也甚于水。" (《伊J l『击壤集序》)朱熹持“性体情用"说,不同意笼统地把情看作是恶的,但也认为“心之本体,本无不善,其流为不善者,情之迁于物而然也”(《朱子语类》卷五 )。“一15之本体 "指“性”,本是善的,变为不善是由于情没有受到节制,随外物而变化的缘故,因此节情是非常重要的。但人明以后,王守仁发展了陆九渊的心学 ,建构了“致 良知"的学说。他阐明良知是人一15 所本来具有的,就涉及情感与良知的关系。他说:“喜怒哀乐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传习录》《,王文成公全书》卷三)这就承认了个体情感的天然合理性。而且他还从七情中把“乐”提出来作为“心”之本体“: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答陆原静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 )后来罗汝芳又以“仁”释“乐”“,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罗汝芳语录》《,明儒学案》卷三十四)“乐”是“仁”的表现 ,而“仁”原是人人 固有 的“ 良知 "。“乐”既在七情之上 ,也在七情之中。这样说“乐是心之本体 " ,无异于将心理情感与道德本能一起提升到了本体的高度。阳明的逻辑势必导致以情为性,情性不分。与罗汝芳同属泰州学派的杨复所便说“:要晓得情也是性。”(《杨复所证学编》,同上书 )焦姚也说过:“不捐事以为空 ,事 即空;不灭情 以求性 ,情 即性 :此梵学之妙 、孔学之妙也。”(《答耿师》)及至明末大儒刘宗周提出“指情言性"“,即情即性”,则将情性合一论发挥得更为透彻。
哲学情性论的这一变化,对于文学来讲 ,不啻提供了思想解放的武器。徐渭、李贽等人都宣扬主情论 ,以情为冲决礼教罗网的突破口。其中最突出的是汤显祖,他全面系统地建立了主情论的文学理论,从文学的本质论、发生论、创作论各个方面阐明了情感的作用。在情与理的关系问题上,他完全逆转了理学家的传统观念。明代已有人提出过“理在情内”(袁宏道《德山麈谈》),“天下无情外之理道”(曾异撰《复潘昭度师》)之类的说法,这种情理同一论从表面上看并不否定理,其实是使理从属于情,大大降低了理的地位。汤显祖则更为激进,他同意“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 "这样的“一刀两断语”,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 :“嗟夫 ,人世之事 ,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 ,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 ,安知情之所必有也。"在他看来,在文学创作中,情是高于一切的,如果情与理发生矛盾,那么毫无疑问,理应该服从情。他的观点已从“情理合一”演变为“以情破理 " ,“以情反理 "。明代主情论文l 4学思潮的兴起,从哲学的角度看,正是王学心本论间接影响的结果。主情论可以说就是以情为本的文学本体论。上述三种文艺本体论 ,如用现代语汇来诠释 ,道本论是以理念为本体;气本论是以生命为本体;心本论是以心灵为本体。中国古代文论与古代哲学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尤其是形而上的理论(即刘若愚所谓的“玄论”),莫不渊源于哲学 ,三种文艺本体论就是从三种哲学本体论推衍出来的。虽然这些理论主要不是实践经验的总结,而是抽象思辨的产物 (有人将中国古代文论归结为经验型理论是不全面的),但对于文学艺术却有着实质性的指导意义,不了解古代的文艺本体论 ,就难以深刻领会古代文学艺术的基本精神。还需要说明的是三种文艺本体论并不是相互绝对排斥的,而是可以相互补充的,如道本论,在以道为本的前提下,可以容纳气和心,气本论和心本论亦然,这与哲学本体论的兼容互补是一致的;哲学本体论就有“理 (道 )气合一 " 、“心即理 (道 )”之类的说法。但这种表现不能视为多元论,因为毕竟是以一者为主,而以它者为辅的,只是表达了彼此的同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