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不作,信而好古(1)

充和姨妈:

你知道吗? 这次回国省亲, 我去了你的老家——苏州九如巷3 号。那天太阳当头,朋友阿季把我们送到了五卅路口,因为没有地方泊车,我和丈夫就下来了,一步步找了过去。

有点奇怪,这条巷子的门牌号是反着来的,先是5号再是4号,最后才找到3号。地上的水泥板已经有些破裂了,台阶倒是平整的,我在水泥板上绊了一下,两只手一起伸出去,正好扑打到了大门上。大门是陈旧的,旁边有些横七竖八的电线,不知道是接电灯的还是接电铃的。小心翼翼地把手按到电铃上,一下又一下,没有人。

正在我失望至极的时候,转弯处冒出来一个老妇人,我来不及自报家门,她已经三脚两步赶到我的前面,摸出一大串钥匙,咯啦咯啦,大门打开了。一脚踏进去的是摆着个卧式冰箱的厨房,有点像马路上卖棒冰的。顾不上仔细观察,老妇人已经直接带着我们穿过厨房和院子,来到一间平房里的小客厅,你的九十三岁的弟弟正坐在当中的木椅上迎接我们。

这时候我知道了, 刚刚的老妇人就是你的弟媳。一转眼你的弟媳端进来两杯热茶和两罐“王老吉”,我糊涂了,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之内,这两位老人好像知道我们要来,正在等待我们一样。老妇人看了我一眼说:“我是1945 年嫁入张家的,认得侬的爸爸。侬爸爸在四姐(你在家排行老四)1948 年出嫁以前,回苏州来的时候常常到这里来……”

我大吃一惊,上海和苏州之间有相当距离,那时候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但是你的弟媳不容我多想,接下去说:“侬爸爸一来,就到楼上和四姐一起唱戏闲聊……”

“楼上?”我不由用眼睛四处打量,你的弟媳见状连忙说:“不是这里,这里是当年的门房。我讲的是后面。那是老宅,老宅早就没有了,先是变成了一所学校,后来是办公……”

我想起来几年前有人让我传话给你,说是要请你为你老宅后面学校的老槐树题写三个字。我对你说:“有人来求字。”你淡淡地回答:“那是我自己家里的树,不用求,我自己写。”可是你一直没有写。

想到这里,我起身来到院子里,小小一片土地满满登登挤着各种树木,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突然我的眼睛一亮,那是一棵结满果实的无花果,无花果的下面就是你魂牵梦萦的老井。

站在你的半边院落里,陪伴着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老井,我默默地凝视着隔了墙壁的你家老宅的旧址。想起父亲多少次踏着脚下的小径,老远赶过来听你唱戏,看你写字。楼上的灯光,映照着你们欢快的说笑,你说过:“你爸爸来听戏,不是听别人的戏,是听我的戏。(大笑)听到绝顶之处,便拍案叫好,神情相当投入。”

你还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父亲在听你唱戏的时候,你还没有哭,父亲倒哭出声来了,就好像自己也是戏中的人一样。难怪我在2004 年,第一次到耶鲁拜访你的时候,你抱着我和我的儿子看了又看说:“小东,以后不要叫我张先生,就叫我姨妈……”

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好像看到父亲正在那里看着我,有着说不尽的故事,立刻让我感到自己在远离故土的异乡,接到一份从“根”底里生长出来的亲情。

那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你打电话,看着天边的流星唰唰跌落,留下来了一片黑暗,我说:

“姨妈,我孤独!”

“给我打电话吧。”你说。

“姨妈,我孤独!”我又说。

“到我这里来吧。”你说。

于是我来了,因为兴奋,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也变得短了,两只脚刚刚踏上你家的台阶,似乎刚出嫁的时候回娘家,连连呼喊:“姨妈,姨妈,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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