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虚掩的纱门,只见你一身农家蓝色印花布衫,端坐在宽大的餐桌后面。餐厅老早就改成写字间了,餐桌上面放满了笔墨、印章和宣纸。你安然自若地握着一支毛笔,用心用力地在那里写字。窗外一阵阵扑杀过来的热浪,好像都被你手里的笔,推挡到了远处。
听到我的声音,你平静地抬起头来:“来啦,坐下歇一歇。”
我说:“姨妈,大热天你还在写字啊!”
你回答:“没有啊,我这是在学习写字。”
听了这话,我不由吓一跳。大家都知道,你是著名的书法家,你的书法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怎么还“在学习写字”啊?
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推开门,就看到你端坐在那里“学习写字”。
“来啦,坐下歇一歇,我正在临摹《千字文》。”
“ 来啦, 坐下歇一歇, 我正在临摹邓石如的隶书。”
“来啦,坐下歇一歇,我正在临摹《颜真卿颜勤礼碑》。”
“……”
“啊哟,你的这本《颜真卿颜勤礼碑》已经临摹了几百遍了,还要临摹啊?”
你没有理会我的惊讶,只是打开手里的《颜真卿颜勤礼碑》让我看,你说你很小的时候老师就让你临摹颜体了,一遍又一遍,越到后来越发现这里面很有奥妙。“颜公的字,无论笔画多少,都写得非常满。‘满’就是颜公的精神了。你们看,这个‘川’字,虽然只有三画,却相当充实,特别是中轴非常漂亮。还有‘多’字,这里有三个‘多’,一眼看去都是颜体,仔细临摹才会发现各有千秋,我每一次临摹,都会有新的体会。”
倚傍在那扇没有门框的门洞边,看着你一笔一画地“学习写字”,一时间,时光、地点倒转,好像把我推到一个遥远的隔世的年代:你这个晚清名臣张树声的曾孙女,正坐在你的养祖母面前读诵《三字经》《千字文》……你的父亲是民国著名的教育家,在你十一个月的时候,过继给家里的二房奶奶当孙女。这位养祖母的父亲是李鸿章的胞弟,她亲自担任你的启蒙老师,言传身教大家闺秀的风范,又重金聘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作为你的私塾老师,还有一个举人左先生专教你吟诗填词。难怪你浑身上下透体不同,举手投足之间的韵律是想学也学不出来的,学界称你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
“民国最后一位才女”?为什么是“民国”?辛亥革命以后一直到1949 年,被称为“民国”。那个时代其实离开我们并不远,不像旧货摊头上倒卖古董的小贩,神秘兮兮地摸出一件缺口的茶壶说:“民国的。”旁边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小老太冷笑了一声说:“啥稀奇,我就是生在民国的。”
“民国”是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军阀混战、列强瓜分、日寇入侵,内战连连……你告诉我:“最苦的时候还是当年的逃难,小时候在养祖母家,我有三个保姆,后来回到苏州还有两个保姆,再后来只有一个保姆,到了逃难的时候,一个保姆也没有了,还要带着一个十一岁的过房弟弟,东藏西躲。”
我想不出来,一袭中式旗袍的你,是怎样一边在炮火底下奔命,一边保持“大家闺秀”的风范的。我知道“民国”还是个自由、精彩的年代,那时候既有追求进步的“新青年”,也有热衷于言情、描写才子佳人相悦相恋的“鸳鸯蝴蝶派”……你告诉我:你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沈尹默,并“注籍为弟子”。
你好大胆!你怎么能够在全国上下同仇敌忾的抗战年代,登台演唱昆曲《游园惊梦》?怎么会一边看景色一遍上山学写字,练习“掌竖腕平”、“悬腕”?还敢公开表明你很喜欢日本出版的颜体字帖,因为“笔画粗细有致,把力度刚劲和秀丽柔韧都表现出来”;最后就是在空袭警报拉响的前后,你在长辈郑权伯的书房里,勾画出一幅惊世的《仕女图》?!这个淡定雅致的古装仕女,是不是就是你自身清高“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