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守军的记忆(7)

顷刻之间,卧身血泊横遭惨死者,其数当以千计。大家惊魂甫定,蓦然,一队队骑兵和坦克车队,又分由长江上下两游以及挹江门方面,直向下关江边扑来。一阵枪炮声后,大量的人群,顿时减去了一半;而长江水中,则又陡增了成千成万的惨死之鬼。

我看时机迫切,即选择江边的贫民区去躲避。幸而离开江边不远,我用五元大洋买了一套破烂的贫民衣服,急忙将军服换去,并用灰土把脸上弄脏。恰好附近有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乞婆,坐在那里哭泣;我便一把将她背在我的背上,代她提着篮子,慢步向下游走去。口中塞着一块红薯,边走边嚼。突闻身后铁蹄声起,二十余个敌人,已经迫近我的身后,但我头也不回,仍然往前直走。一个十分凶恶的日本兵,一把将我抓住,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的什么;这时我的心里,反而异常镇静。我“呀呀”的装成哑巴,而且又把我的左臂伪装成残废。那日本兵见我只是一个完全残废的乞丐,他就使力把我一推,将我“母子”二人摔倒在地,这群强盗这才呼啸而去,过了许久我再给了这老乞婆二元大洋,把她放在地上,我又另作打算。

水陆交通既已完全断绝,一时当然没法逃走。我虽然暂时逃脱了敌人的残杀,但久了又将如何呢?多方考虑的结果,于是在这天的下午,我便又到鼓楼医院外国教会所办的难民收容所去登记,意欲躲过几天再说。谁知收容所里,已经收容了五六千个男女,真是人满为患,但为了自己的生存,又有什么办法呢,仍然只有挤下去。听说像这样的收容所,全南京城不知有好多个,而且全都人满为患哩!

这天晚上,我们正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大队的敌兵,忽然来到我们收容所里搜查。他们的目的,一方面是为寻找年轻漂亮的女人,一方面也是为看收容所里有没有我们的官兵。我们大家排成数列,一齐站在鼓楼医院走廊的前面,由敌兵的队长,逐一加以检查,稍有姿色的妇女们,都被拉入敌人的军车中,凡是光头的青年男子,或者头上有戴过军帽的痕迹的男人,都一律被他们押入军车。我因为是干炮兵的,平日已经留上了西装头,这时已是一头乱七八糟的散发,再加上我穿的是破烂衣服,所以当时才侥幸逃出了他们的魔掌。凡是未被抓出的,以为自己的灾祸可以避免了,谁知敌兵正要撤去时,竟有一人大叫“立正”口令,敌兵看见男子当中,有谁听到“立正”而站好的,又被他们拖上车去。我虽然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他们突呼“立正”口令时,我也曾立了正,但我站的是中列,比较隐蔽,同时我立刻就已明白敌人这声立正口令的用意,所以我又马上装成毫无所闻的样子。于是,我又逃出了敌人严格搜查的大关,但我有一同学,就是因此罹难……

这位老兵后来在一个星期之后,趁着水上交通刚恢复,于当月21日再度偷偷从下关渡过了长江,沿铁路转入长沙,重新回到了抗战部队。

解放后一直生活在南京的唐广谱,也是南京大屠杀中从下关渡口死里逃生的少数“老兵”之一,1937年他是守城部队中的教导总队三营营部勤务员。这位“机关兵”也亲历了13日的劫难与之后死里逃生的那一幕。他给我们讲——

1937年,我才十几岁。当时在国民党教导总队第三营营部当勤务兵,驻守在上海江湾。自蒋介石下令国民党部队全部撤出,我也随教导总队从江湾节节败退,一路逃到南京。我们逃到南京不到一个月,日寇又进逼南京。教导总队被布置在城内担任城防任务,指挥部就设在新街口原国民党交通银行地下室,我做警卫。

我们进驻交通银行地下室不久,日军攻入了中华门。当得知日军冲到太平路时,教导总队的头脑们就拔脚先逃了。我和六个弟兄,也连忙向下关方向奔逃。这六个弟兄中有一个叫唐鹤程的,是盐城人,与我至好,故相约结伴逃命,至死不离。

我们六个人跟着逃亡的人群,向挹江门跑。一路上,逃命的国民党败兵像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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