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心事》 汪曾祺的画(2)

隔一天,他带来一幅琴条,一支不知什么名的花——朱砂花朵三瓣,墨叶两三片,一根墨线画到底,右题一行长条乌丝:秋色无私到草花。我们有个河北籍的女同学,嘴快,看了一眼就大嘴巴了:空那么多,太浪费,画一大束就好了。汪曾祺听后哈哈大笑,笑得非常爽朗,仿佛那个女生的话一点都没扫他的兴。有个男同学问:能不能给我?老头抬头看看,问:处对象了吗?谈了。那好,就拿走吧,送给女朋友,这叫——折得花枝待美人。

放学时候老头仍和我们聊画,他说: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他说:楷书如文人,草书如名将。他说:画家和作家都要无作家气,求平正清雅。他说:画花鸟不能乱配,芭蕉不能配鸡。我们问为什么?他看看周围没有女生,便说:那是“鸡巴图”。我们忍俊不禁。

离开北京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汪曾祺,后来读他的散文,越读越喜欢,越读越佩服。好多年来我也一直在琢磨,他其实也没写什么复杂的东西,为什么会那么有味?也许这就是前贤所说的功力和境界吧,也许一个作家只有心怀仁爱和大义,只有彻底回归原道和宁静,笔下才会出现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汪曾祺一直在说画画是他余事,是找乐,其实他晚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画画上,并认真题诗题跋赠给友人。我觉得他与吴冠中相似,成家之后,一个想当作家,一个想当画家。吴冠中更是极端,甚至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过一个鲁迅。应该说吴冠中和汪曾祺都是有遗憾的,一个没能当成大作家,一个没能成为大画家。其实遗憾是人生的常态,“鲥鱼多刺,金橘带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曾巩不能诗”,这是古人常说的五憾,依我看人生有千憾、万憾。

汪曾祺父亲画画,他从小耳闻目染,练过《多宝塔》《张猛龙》,字从魏碑出,线条还是能撑住的。他画过土豆、活鱼、植物、花鸟、人物、神仙,几乎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样,并常在画上题上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问我何所有,山中惟白云。只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然而当朋友和学生讨要时,他又会十分爽快:拿走,拿走。他的画面大多空灵、飘逸,但内容却清雅、高洁,他的画里有儒家的处世态度,有道家的审美趣味。他喜欢“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也喜欢“酒肉穿肠过,高楼万里心”。他真是个奇怪的人。记得董桥曾说:艰深怪诞其实不是艺术,而是命运。而汪曾祺却将艺术融进了人生,把命运变成了艺术,他是开悟大道的人,早就没有了患得患失,没有了粉饰纠结,他的东西是真水无香。我喜欢他的画,他的画是高僧只说平常话,他的画是人生的灵感,快乐的日记!

二十多年下来,他长什么样,说话什么声音我几乎全忘,我甚至近一二年都没有翻看过他的作品。冬至前二日,我突然梦到了他,我自己都纳闷。我把这事告诉文友,文友说:你该在冬至给他“汇款”,我笑笑:他记不得我,收不到的。冬至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灯下,临摹了他的一张“雁来红”,写下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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