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2)

你说这脑袋是谓何物? 在生物家眼中,它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经不起撞击、重压,与其他生物无异;在思想家心目中,它是一个褒贬千古、纵横四海、无所不往的思想工具。而在史学研究中思考问题,不仅要发掘尘封已久的文史旧典,还要综览海内外学人的最新研究成果,融汇现代科学精神,发现前人见所未见之处,做出自己的一得之解,这是我的快乐之源。史学研究虽非我的初衷,却给了我自由翱翔的天地。所以在我刚进研究所的时候,给自己题了一首座右铭:“坐集千古之智,以善取为乐;不法前人后尘,辟蹊径求知。”

对于研究工作,我并没有将它当作职业,主要还是兴趣的驱使。兴之所至,论题经常会有转移,文章一旦出手,该说的话说完了,也许又被另一个问题所吸引。虽然多年来热热闹闹的成果大多属于社会文化史领域,但萦绕在心底挥之不去的却还是对明史的思考,这不仅是我参加研究工作的起点,更重要的是由于晚明历史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封建王朝发展到晚明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的转折,却又未能走向转折,这一时代澎湃的思潮,变幻的风云,构成列代末世王朝从未出现的奇景异观,给今人留下不尽的悬念和思考。这有永远的吸引力,也会成为我学术生命的归宿。

文化史从20世纪80年代复兴后,我又踏入这个领域,这沉寂多年的学科重新崛起,引起很多思索。 改写中国思想史是我搞文化史研究的想法之一。我曾写了一篇文章《公众人物与中国思想史研究》。这是一篇论纲。我认为,古代史研究也要注意公众人物。钱玄同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曾提出,明清时代影响中国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孔夫子,一个是关羽——关老爷。有些“愚夫”可能不知道孔夫子,但没有不知道关老爷的。匡亚明主张研究中国思想史所列出的名单就有关羽,但这也引起了争议。

何为封建社会的公众人物?这是社会上层、下层都推崇的人物,这有两类,一是“清官”,一是“义士”。这样的人物有他的永久性、神圣性。关公、包拯,永远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已经成为思想符号,具有全民性。中国社会是一个礼俗的社会,是以礼代法的。礼治是人治不是法治,清官为民请命,反对权贵的法外特权而受到民众的推崇。清官虽然只是理想化的形象,但是百姓是永远需要的,包括今天,清官戏也特别受欢迎,因为目前还没有健全的法治,而到法治社会,清官的作用就会降低。义士打抱不平的侠义行为,为民一吐胸中的怨气,也是老百姓需要的。下层社会的思想,与主流思想有所不同。关羽不是思想家,但后来他变成思想符号,很多东西已不是他本身具有的,而是社会附加给他的。孔子研究也是如此。有真孔子和假孔子,真孔子是春秋时代的孔子,假孔子是明清时代的孔子。假孔子可以研究,假关公为什么不能研究呢?国外研究思想史也把《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种半真半假的神话传说作为研究对象,因为它代表当时人们的思想。那么研究个人的思想,除了本人的东西外,时代附加给他的东西,应不应该属于研究的对象?把公众人物引入中国思想史,是要研究“关羽现象”、“关羽崇拜”。“包公崇拜”从明清以来,到现在依然存在。为什么对于这种活的思想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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