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循序渐进:分娩就像建座罗马城(9)

“这都是中国特色和协和特色,产房、新生儿科还有手术室分别离着八丈远,多少年解决不了的问题。发达国家的产妇生孩子都有分娩镇痛,一旦临产,后背上扎一针,留个管,麻醉医生可以随时根据产程进展情况给麻醉药进行分娩镇痛,产房隔壁就是产科专用手术室,有专门为产科紧急情况应召的手术室团队,院内紧急呼叫广播一响,全体人员就位,几分钟就能把胎儿从子宫里捞出来,还怕什么?”

“庞老师,今儿早晨琳琳和车娜够惨的,咱们是不是该安慰她们一下?”

庞龙说:“没事儿,就事论事而已,骂完就完了,都是为了产妇和孩子。你们当小大夫的既往心里去,又不要太往心里去,记住教训,忘掉私怨。琳琳那姑娘我了解,她心大,没事儿的,车娜是高年资主治大夫,老战士了,这么多年骂过来的,更没事儿。”

“不过今天骂得太厉害了,她俩会不会躲在哪儿偷着抹眼泪呢?要不打个电话问问,顺便安慰一下。”

庞龙看看表说:“都九点了,车娜早上手术台了,晚上做剖宫产捞孩子,白天上手术台捞瘤子,哪儿有工夫抹眼泪?琳琳昨晚上的夜班够臭的,估计一夜没合眼,这会儿应该在宿舍睡觉呢,你就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快去干好自己那份活儿,别闯祸、少犯错,别让龙哥替你顶雷挨骂比什么都强。”

“车娜真够牛的,值了一晚上夜班还能再上妇科肿瘤的手术,一台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时间吧?等我轮到妇科那边也得这么干吗?”我不免替自己的将来担心起来。

“那当然了,入乡随俗,妇科那边从来没有下夜班的说法,只要碰上夜班,都是要连续工作36小时的。”庞龙说。

“这不符合劳动法吧?那么多前辈,难道就没有质疑过这种违反劳动法、违反人类身体正常运转规律的工作安排吗?”

“当然有人质疑过,愤青年年有,不独你一个。得到的解答说协和是医院,医生在和病魔作战,病魔不休息,医生也别休息。总之一句话,劳动法不适用于医院。”

“可医生也是人啊。”

“谁让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呢,这是职业对你的要求。”

“有人反抗过吗?”

“有啊,后来都走人了。协和就是这样,小医生很辛苦很累,要在最底层煎熬很多年。聪明的一眼看穿,走了;身体不好的受不了这份累,走了;短视的看不到熬出来的那一天,走了;还有注重生活质量、不愿意受这份洋罪的,也走了。留下来的只要身体好,都能熬成专家和教授。”

我说:“我倒是不怕干活不怕受累,就是怕挨骂,真想当一辈子的一线,出什么事儿都有的请示,有二线、三线替我们顶着,等到哪天需要自己做主了,自己扛着的时候,真的没法想象。”

庞龙说:“看来你是真受刺激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许老太这一拨老教授当年都是给林巧稚打下手的,那会儿骂人比现在厉害多了。林巧稚要是称呼你张羽啊,小张啊,或者小羽什么的那就是太平无事,林巧稚要是非常正式地称呼你‘张医生’你就惨了。那时候交接班比现在还严,谁都别想偷懒或者混水摸鱼,要是碰到把孩子生到床上、顺产改剖宫产、胎儿窒息、会阴三度撕裂都算内部医疗事故。主任要先和你个人谈话,然后再小范围讨论可能属于你的那部分过失,最后还要组织全科大讨论,每个医生都可以站起来指着你的鼻子质疑你的临床决策。”

我说:“哎,马后炮的批评谁不会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其中的时候,谁敢保证自己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完美无缺,事后谁都挑不出错来呢?”

庞龙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大多数批评和指责,以及殿堂之上教授们的种种高见对于一个已经过去的不成功病例其实都是马后炮,再响、再漂亮、说得再明白也于事无补。但是,讨论和反思对于年轻医生的学习和成长,预防或者减少类似医疗差错的再次发生非常有用。有人骂你是好事儿,说明有人在教你。年轻人值一晚上夜班很累,做好了没人表扬,但凡一点小错却可能被揪住不放严厉批评,会有点委屈的,但是这能逼迫你在做决定之前反复思考,避免或者减少你犯错,让你在惨烈中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医生,是一个高度自律的行业。过去哪儿有老百姓动不动告大夫的事儿,听都没听说过,但医生查房、交班、讨论病情都是比现在更惨烈的‘窝里斗’,互相批评找碴儿挑错儿,相当于专业人员代替病人和主管大夫较真儿,和主管大夫要说法儿。目的只有一个,往小了说,大夫自己越锻炼越牛,大夫技术好了,经验值高了,病人自然少流血泪少受罪;往大了说,做好产科工作,不断提高产科质量,那可是从起跑线上提高整个中华民族国民身体素质的大事。”

如果车娜对庞龙是崇拜加仰慕,我和琳琳这样的小马仔对他就是百分之百的崇拜。他聪明、机敏,不论是专业还是非专业的,问他什么他都知道。更主要的是他愿意给我们摆事实讲道理,愿意在我们想不通的时候,设身处地地开导我们,他从不打官腔,也不讲理想和追求,却支持我们一直坚持在人间这条沧桑的正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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