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学翻译是感觉和表达感觉的历程,而不是译者异化成翻译机器的过程。在这一点上,翻译跟演奏有相通之处。
演奏者面对谱纸上的音符,演奏的却是他对一个个乐句、对整首曲子的理解和感受,他要意会作曲家的感觉,并把这种感觉(加上他自己的感觉)传达给听众,引起他们的共鸣。
超越音符,演奏者就成了演奏家。
2
“一个艺术家若不比常人更为善感,是不成的,”这是汪曾祺写到沈从文先生时说的。在他心目中,“沈先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非常容易动情,非常容易受感动”。
汪先生自己也是善感的人,看到一些“如闻其声”的平常琐碎的对话,也会“如沈先生常说的,一想起就觉得心里‘很软’”。
在评论年轻作家黑孩的作品时,他说:“也许因为这些感觉,使有一些人认为黑孩的作品不好懂。不懂,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没有感觉。”
3
感觉,有时也是个悟的过程。悟,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要得到这个结果,一须有一番“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努力,二须是在“灯火阑珊处”,而不是在觥筹交错、灯火通明的热闹场所。
4
什么是感觉?席勒说:开始是情绪的幻影,而后是音乐的倾向(disposition),然后是诗的意象。这是说诗的感觉。罗丹说,雕塑就是去除没用的泥巴的过程。这是说雕塑的感觉。对译者而言,感觉就是找出文字背后的东西的过程。一个译者,未必能“还原”作者感觉的过程,但他应尽可能地去感觉作者曾经感觉到的东西。
5
汪曾祺提到,“好像是屠格涅夫曾经这样描写一棵大树被伐倒:‘大树叹息着,庄重地倒下了。’这写得非常真实。‘庄重’真好!我们来写,也许会写出‘慢慢地倒下’,‘沉重地倒下’,写不出‘庄重’。”
屠格涅夫写得好,译者也译得好。我们来译,或许译不出“庄重”。
汪先生在自己的一篇小说里描写夜里的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他后来说,“‘严肃’不是新鲜字眼,但是它表达了我自己在生活中捕捉到的印象。”
6
傅雷译《高老头》,两度重译,出过三个版本。
拉斯蒂涅克给但斐纳小姐带来德· 鲍塞昂夫人的请帖,小姐满心喜悦,情意绵绵地说:
“倒是您(你,她附在他耳边说……)”
这是1946年版的译文。难以详察法文中尊称、昵称之别的读者,恐怕是没法领略其中奥妙的。
1951年和1963年的版本,都改成了:
“倒是你(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
这样一来,就把但斐纳小姐在客厅里,先是当着女仆的面称“你”,然后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好宝贝”的神情口吻,惟妙惟肖地表达了出来。
从字面上看,前译分别以“您”、“你”来扣表示尊称的vous和表示昵称的tu ,似乎无懈可击。但实际效果不佳;原因就在于译者无法把他的感觉传达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