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生活中,有时我是一个旁观者(4)

傅小平:我有一种印象,小说太强调主题书写,过于强化姑姑的形象,于是把其他人物给淹没了。小说中提到的几位女性,更像是时代的符号,其性格发展的逻辑有些模糊。相比之下,叙述人蝌蚪的角色比较鲜明。我想这跟你作为一个作家的主体意识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有关。反之,作家的主体意识如果偏于弱化,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的掌控就会放松,这会让人物看起来有些游移、矛盾,却往往更能凸显其性格的丰富性和层次感。

莫言:我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除姑姑外,我自己感觉王仁美这个女性形象比较鲜明、生动。她带有一定的傻劲,她说的很多话,都带有三分傻气,非常好玩,且性格很豪爽。小狮子是一个捉磨不透的女性。像陈鼻、王肝这些人物,随着时代发展,其性格、命运产生了很大变化,但转换得相对简单,没能展开。郝大手、秦河着墨少了一些。大概我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塑造姑姑这个人物形象上,还有就是把讲故事的重心集中于营造人物的情境,比如,王仁美堕胎意外身亡那一段,我在创作的时候热泪盈眶,感觉到一种让我特别刺痛的东西。

傅小平:要是我说这是一部讲故事的小说,或者说是故事套故事的小说,大概你不会反对。尽管所有的小说归根结底都要讲故事。当然,这部故事套故事的小说,其实只是叙述人蝌蚪一个人讲的故事,而且他是在以类似说书人的方式在讲。听他讲故事很痛快。但或许是他太沉浸于自己的说,就想着逞一时口舌之快,就图说得痛快,在把故事讲得飞起来的同时,在一些地方也飘了起来。因为飘,也就偏离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莫言:有可能,就像你说的,蝌蚪和小狮子在散步时碰到教授后的一番对话,往人性深处去理解的话,小狮子不会说“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点儿嫉妒都没有,你去找个洋女人结婚吧,你们放开了生”之类的话,而会换一种说法。再比如你说的,领班碰到身着黑袍、面戴黑纱的毁容女士陈眉,或许会感到疑惑甚至有点惧怕,而不会耍贫嘴说:“不许你侮辱我们的人格!如果没有我们,社会就要乱套!”小说中不免有一些是过渡性的语言,里面不可能每句话都是警句。当然,我自信精粹的对话也有不少。

说来遗憾,《蛙》没发表前我就发给一些编辑朋友们看了,他们没有指出这个缺点。现在书已经出版了,就只能是个遗憾了。写作就是这么一门遗憾的艺术,我常会想,如果以前的小说能推倒重写,肯定会写得更好,其实未必。曾有媒体就质疑过印在《蛙》的新书试读本封面上的那句“伟大的长篇小说没有必要像宠物一样遍地打滚赢得那些准贵族的欢心,也没有必要像鬃狗一样欢群吠叫。它应该是鲸鱼,孤独地遨游着,响亮而沉重地呼吸”,这是我为自己新书写的广告词。坦白地说,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我写《丰乳肥臀》时的气势,但绝不适合《蛙》——写《蛙》时,我已经没有一点傲的感觉了。

傅小平:从小说叙述的传统看,但凡带有荒诞色彩的故事,它的一般思路是总体荒诞,细部真实,至少是叙述人感觉或是体验上的真实。而你的这部小说,我的感觉是总体构架很真实,局部表现有些荒诞。从我的阅读感受看,除了觉得蝌蚪碰到陈鼻时陈鼻逃跑的那一段有些突兀外,总体感觉挺自然。我想问的是,你反其道而行之,是怎样做到弥合真实和荒诞之间的裂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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