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最好方式就是熬着,忍受各种各样的煎熬。
傅小平:小说中的姑姑,不同于你以前塑造的形象,在世界人物画廊里也看不到相同类型。我有一个疑问,从常理上看,时代的冲击必然会引起人激烈的心灵挣扎和思想斗争。然而,姑姑尽管行事干脆利落,有大家风范,但她扮演的更多是一个时代代言人的角色,其自身几乎是没有主体性的。之所以我会有这样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从一个乡村接生员,到成为计划生育政策的忠实执行者,再到晚年的悔悟,姑姑在几重身份和角色的转换之间缺少必要的过渡。我想这可能跟叙述人蝌蚪的限制性视角有关,就像你自己所说的为了表现长达六十年跨度的故事,只能摘取姑姑人生的精彩片段。然而片段是精彩了,连接片段的线索却断了。
莫言:这也是小说叙事中我感到的困惑。因为着力于塑造人物,过多展示时代背景,就会偏离主题,显得没必要。小说第一稿的时候,这种转换和过渡比较弱,尽管,姑姑到晚年也有些变化,她做的一些“违规”行为也透露了她复杂的内心世界。《收获》杂志的编辑廖增湖也跟我提过这个问题。所以,在剧本里面,我对姑姑的角色转换做了补充展示。姑姑跟蝌蚪一一回忆了三个女人临死前的话:张拳老婆临死前骂她不得好死;王仁美临死前说“姑姑,我好冷”;王胆死前却说了句“谢谢”,因为尽管姑姑“害死”了她,却救了她的孩子。这三个女人濒临死亡时的三句话,其实表现了三种心境:一是刻骨的仇恨,一是无奈和痛苦,一是让人听之欲哭的谢意。姑姑也由此意识到生命的可贵。
姑姑经历了几段不同的历史时期,她身上强烈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特征。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可以说她扮演的是一个时代代言人的角色。其实,不仅是姑姑,我们那代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一切听从党和国家的号召,党和国家要求我们作出牺牲,我们不假思索地就会这么做,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自己个人的意志就给消解掉了。于是,姑姑迅速地从接生员转入计划生育执行者的角色,也就很好理解了。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不可能要求她去体味人家的痛苦。这就好比自家的房子倒了,压死了自己的亲人,自然会痛苦万分;然而,要是来了场大地震,所有人的家人都发生了死难,痛苦就给稀释了。再打个比方,如果在和平年代,我们去批斗老师,会被视为神经病,但在“文革”期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因为,你不跟着去批斗,就会被排除在集体之外。像《生死疲劳》中蓝脸这样的人物是极个别的,他敢于和整个社会相抗衡,也正因为他的勇敢和极具个性,才成为我要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
这么些年,我也在反思。有时我们是不是对身处某个时代的人物过于苛刻?
在今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我就讲到了全世界都在流传的一个故事:歌德和贝多芬结伴行走,遇到国王的仪仗队,歌德摘下礼帽对国王作出恭敬的表示,而贝多芬却抬头挺胸,迎着仪仗队而去。我年轻时对歌德的行为表示很不屑,同时很钦佩贝多芬,钦佩他蔑视权贵、绝不媚俗的壮举。尽管这个故事最后被证明是虚构的,但它符合我们对贝多芬的想象。现在想来,我反而觉得贝多芬这样的举动并不是特别困难。歌德作为内心丰富和充满矛盾的人,能放下身价顺从习俗却难能可贵。其实,谁能对权贵没一点仰慕之心,贝多芬生活的那个年代,音乐家通常都需要赞助人,当他贫困交加的时候,国王或贵妇人若给予赞助,他能不感激涕零?但这并不妨碍贝多芬在音乐里表现出自由、独立的精神。这么想来,我很能理解并宽容姑姑的行为,虽然即使到了晚年,她也没有作出彻底的反思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