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羌族的?
王明珂:我上世纪80 年代在台湾读硕士的时候就开始做羌族研究,后来到哈佛大学念博士也是这个方向。不过那时候都是在文献中作研究,进入羌族地区做田野调查始于1994 年,从1995 起我几乎每年都要去一到两个月,十多年了,跟当地羌族朋友非常熟。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说羌族是处于汉和藏之间的边缘民族?
王明珂:在历史上,“羌人”是古华夏民族心目中的一个西方边缘人群概念,对西部“牧羊人”的统称。商代甲骨文提到的羌,是在河南西部、山西南部、陕西东部这块地方,几乎就是现在中原的地方,里面可能包括了后来的周人。后来周克商之后,周人自身却东方化了,于是周人心目中的羌人概念更往西移,指陇西及其以西的人群。我博士论文的主要观点就是:汉文献中羌人流动的历史,其实是华夏西部族群边缘变化的历史。因为华夏边缘越来越往西推,那羌的概念就越跑越远。很多原来被称做羌的人群,因华夏边缘的推移而被纳入华夏,成为汉人的一部分。
费孝通先生曾经指出,汉人以“接纳”他族而日益壮大,而羌人却以“供应”他者而壮大别的民族,便是此意。羌这个“民族”特别可贵的就是这点,今天许多包括汉、藏等民族,都曾得到过羌人的血液。由于被称为“羌”的人群分布广且分散,以前他们并没有羌民族这样的概念,不认为彼此为同一民族。后来在民族识别的时候,才从语言、血缘、历史、文化等角度,把岷江上游这群人识别、界定为古老羌人的现代遗民—羌族。
南方都市报:在书中你提到羌族的历史心性跟汉族不一样。
王明珂:这是我在羌族研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收获。他们居住的地方山高谷深,资源竞争非常激烈,所以在20 世纪50 年代以前,每个羌族沟中村寨人群对外界都非常的防范、警戒。在一条沟中,各村寨共享、区分与竞争沟中资源。在这样的生活情境中,如果一个沟里有五个寨子,若问当地人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就会告诉你,从前这里没有人,有五个兄弟到这里各建立自己的寨子,这就是各寨人群的祖先。若邻近三条沟的村寨人群往来密切,问起他们的来源,人们也是说,从前有三个兄弟到这儿来……我在本地采集了很多这一类的弟兄祖先故事。我认为,这是与本地资源环境、族群关系密切相关的一种“历史心性”。在这种“历史心性”下,人们创作结构类似的“历史”,这些“历史”叙事中的兄弟符号,隐喻着现实生活中各人群间的合作、区分与对抗关系。
让我们想想自己所熟悉的历史。所有文字文明社会,都是有内部人群分化的社会:其内部有征服者的后裔,有被征服者的后裔,有老居民之后,也有新移民之后,或还有英雄始祖的嫡系与支庶之分。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记得或建构的则是“英雄祖先历史”,这是另一种“历史心性”下的“历史”。记得这样的“历史”,社会中的族群关系就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