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其实我的看法就是,希望大家要注意到“表征”的问题。每一个文献的表征,都可以让在历史文献中做田野的人去注意刚才说的那些现象。譬如,在整个中国北方我们很少看到将异族“生/ 熟”两分这样的文献记载,而整个西南则有很多这种记载,那么这背后一定有南北不同的社会现实本相与相关的历史过程,才会造成在华夏的历史文本里有如此不同的表征。有将异族生熟两分之文献记载的地方,也代表汉化微观过程这样的社会现实本相存在且正在进行的地方。这说明,上述汉化过程显然较常发生在中国的南方与西南。
张原:王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在中国西南是的确存在这样一个“由生为熟”的汉化历史过程,当然这和西南生态环境和农业生计方式有关,那么在中国的西北地区,这一过程是否也存在呢?我想“华夏边缘”的研究似乎有两种类型,一个是拉铁摩尔的《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一个是您的《华夏边缘》。一个在讲述中国的西北和北方,长城与15毫米的等降水线重合了,这是一个双方都无法逾越的界线。但好像在中国的西南和南方没有这个界线,所以在您的书中这个汉化,或者说华夏的扩张,就像一炷不断在燃烧的香,可以一路烧过去。所以我想问一下王老师,您是怎么看待西南和西北这两种不同的华夏边缘的?
王明珂:我最近在写一本书,已经快完成,这是一个我以前想要做而没有做成的研究。我一直想研究中国北方早期游牧社会,想做点游牧社会的田野工作。虽然我这几年是在从事这样的游牧田野工作,但是很松散,我主要还是从文献来研究汉代的匈奴、鲜卑、乌桓。其实说起来有些悲伤,这游牧田野是想完成一个很久以前跟别人的一个约定。1994 年的时候,我在西北走了一圈,有一点刚才我忘了讲。那年我先到北京时,在中央民族大学民语系碰到一个教授,叫参普拉· 敖力布,我跟他谈我学的游牧人类学,他非常感兴趣。他是蒙古族人,他说我们可以合作研究蒙古游牧文化或中国整个北方的游牧文化,我们就这样约定了。后来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我经过北京时又跟他谈了一次,但那时候我已开始进行川西羌族的田野研究,而无暇进行游牧社会田野。此后,我们偶尔通信讨论关于游牧经济与文化的一些问题。然后,直到我的《羌在汉藏之间》快要出版的时候,大约在2002 年,我再和他联系的时候才知道他刚过世不久。我心里很难过。现在我年龄很大了,没办法从事深入的游牧人类学田野工作,所以我想透过一本讲汉代匈奴、鲜卑、乌桓、西羌游牧经济的书,用游牧人类学的概念来重新检视中国文献史料,来给它们一些新解释。
你们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与我现在写的这本书相关,所以我有些自己的看法。在北方,整个游牧世界的形成跟华夏的形成,正如在我的《华夏边缘》里面说的,两者之间有一个互动的关系。最有意思的就是,在汉代华夏帝国形成时,用长城把这些北方华夏边缘人群都排挤到外面。当时这些人群如何应付长城所造成的这个华夏北方边缘封锁线呢?我发现,匈奴、西羌,以及鲜卑、乌桓,他们分别用三种不同的社会组织模式来对付这个华夏边缘界线。匈奴的模式就是建立一个大的游牧国家,用集体力量想办法突破这个汉帝国的北方资源界线。西羌原来根本没有想要突破长城这个资源边界,反倒是汉帝国的军队、移民侵入了西羌的河湟谷地,而西羌原来就是半游牧人群,他们非常依赖在河湟谷地种麦,所以汉军此举逼使他们不得不反。然而,西羌本身是许多不相统属的大小部落,他们要团结起来非常困难,但其部落聚散十分有弹性,如此更让汉帝国难以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