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有这样一种看法,认为在中国要做好人类学,就必然要和历史有一定的结合,而且有一句老话:“人类学如果不是一种历史学,那么它就什么也不是。”我在想象王老师您这一风格的研究,虽然是借鉴了人类学的一些方法,但仍算是一种历史研究,只是您的历史观念和传统的历史观已经很不同了。那么我想问一下,如果您认为有一个历史人类学或人类学的历史,那人类学的这个“历史”应该怎么界定?它和典范史学的那个历史或历史观是不是有区别?
王明珂:我觉得当前是有区别。大多数历史学者,以及人类学者,将文献或口述历史视为过去人物、事件等“史实”的描述资料库,他们从中找寻、组织历史事实。另一些学者包括我,是将文献与口述作为社会记忆,尝试发掘产生此记忆与叙事的“情境”及个人在此情境中的处境(positionality)。但后者绝非希望取代前者,而是希望在“历史事实”中加入一些新的“历史事实”,或对所谓“历史事实”有情境化的新理解。至于历史人类学,或是历史的人类学研究,我认为其界线是模糊的。
现在是一个大家都可以用自己的著作来定位什么叫做“历史人类学”的时代。我们须知道国际人类学中的historical anthropology 在研究些什么,但不一定要完全模仿遵循。有些华文世界的人类学家抱着非常狭隘的看法,认为须研究西方“historical anthropology”所讨论的那些特定问题才是历史人类学。我不愿意对此争论。我觉得,用实际的研究著作去定义何谓历史人类学比较重要。我比较欣赏P. H. Gulliver 在他的那本书Approaching the Past 里对历史人类学的简单定义:过去怎么造成现在,现在怎么去想象过去。历史人类学就是研究这两者或两者间的关系,在这个范畴里可以有非常多的议题。又譬如,历史人类学者关心文化与历史的关系,或文化结构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在《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一书里,我提出三种不同层次的中国历史叙事文化结构—历史心性、文类与模式化叙事情节,它们都有对应的结构化社会情境。这些历史叙事文化结构规范文本叙事,但它又受文本叙事的模塑、修饰。基于此,我们可以从文本作者(如一方志作者)对种种叙事文化结构的依顺与背离,及其文本符号的运用中,探索各种历史记忆、历史事件,以及活在历史记忆中的人之情感、意图与作为。我认为重要的是,这样的研究是否能揭露一些我们过去未知的社会与历史本相,至于它是历史学或历史人类学又有何重要?
张原:我想或许可以称您为一个具有人类学倾向的历史学家。但是您的整个研究风格给我们的感觉,更注重的是一种“心态史”,比如像您谈历史心性、谈社会记忆,这些都很像一种观念史或者心态史的研究。那您又是如何看待经验历史的研究,或者说您如何处理经验史方面的问题?
王明珂:我关注的不是泛泛的心态史,我非常注重practice(习行),关注一个小的事件,个人说的一句话。其实,心态史这一类研究强调探索一时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特殊心态,也是一种文化,一种结构。然而我所谓的历史心性与此不同,历史心性在历史书写实践中产生,它也影响历史书写实践,更重要的是,历史心性与历史书写实践都对应或反映着社会情境本相,与人在其间的情感、意图与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