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人们相信的“历史”。为何我们对这样的“历史”感到陌生、不可解,甚至认为它们是神话?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所熟悉的“历史”都始于一个“英雄祖先”,如黄帝为华夏之祖,成吉思汗为蒙古民族之祖,檀君为朝鲜族之祖,圣经中西亚许多民族的始祖则是亚伯拉罕。而在四川西部的这些藏族、羌族间,一族群的“历史”常始于几个“弟兄”。还有便是,我们难以相信这样的“历史”也因为它们的叙事内容都循着同一模式。这也并不奇怪,我们所相信的始于一个英雄祖先的“历史”,不也是循着一个共同模式?
事实上,在人类族群生活中,“弟兄祖先历史”与“英雄祖先历史”是不同的社会族群关系产物,它们也各自建构及强化特定的社会族群关系。相信“弟兄祖先历史”的人们,以此“历史”建构一个各族群对等合作、分配与竞争的社会。在一条山沟中,各个村寨人群(族群)在对等的基础上大家共有、分配与竞争本地资源。历史记忆中的主要符号,“弟兄”,隐喻着各族群间的合作(兄弟如手足)、区分(亲兄弟明算账)与对抗(弟兄阋墙)。无论如何,这样的“历史”使得本地各族群都在“对等的”族群关系中。
相反,“英雄祖先历史”所建构的则是各族群有优劣等差的族群关系。在这样的社会中,有英雄祖先的后代族群,有被英雄祖先征服的“土著”之后代族群,有晚于英雄祖先来此的各种“新移民”族群。如根据“典范的”美国史,乘坐“五月花”号等移民船由欧洲来此的“英雄祖先”们,其后裔成为此社会中的主流、核心族群;更早居此的土著之后裔是被打败、征服的“印第安人”;较晚来的非洲裔、亚裔与中南美洲裔则是“新移民”。然而在“弟兄祖先历史”文化下,人们会认为典范的“美国史”应是:“从前这儿没有人,五十个弟兄到这儿来,他们各自到一个地方建寨,繁衍子孙,他们就是现在这五十州人群的祖先。”但在我们(绝大多数的文明先进与复杂社会人群)看来,这无疑是一种神话。
为自己建构“英雄祖先历史”的族群,经常相信异族也起源于一个“英雄祖先”。譬如,汉晋时期中国史书中常记载,四方异族(或其统治者家族)的开创始祖都是一些“英雄祖先”,且都是一些失败的或不甚光彩的“英雄”。他们的祖先或是一个失国的王子如箕子(朝鲜王室之祖)与太伯(江南吴国王室之祖),或是被华夏英雄祖先黄帝打败的悲剧英雄,如蚩尤、三苗(南方与西方蛮夷之祖),或竟是一狗王“盘瓠”(南方蛮夷之祖)。“盘瓠”故事称:
从前在高辛帝的时候,犬戎作乱。皇帝屡次派兵征伐,都无功而还。于是皇帝悬赏征求勇士刺杀敌人大将,若有人能猎得他的头,皇帝就把女儿嫁给他。后来,皇帝养的一条名叫盘瓠的狗,居然咬下敌人大将的头前来领赏。皇帝非常欢喜,但却不知是否该封赏这条狗。他的女儿说,皇帝不可违背自己的许诺与命令。因此她坚持要嫁给盘瓠。皇帝无奈,只好答应她。盘瓠背着她的新娘进入深山,在那儿他们生了六男六女十二个小孩,他们就是本地蛮夷的祖先。(本段文字依《后汉书》记载节译)
宋代人所写的《太平寰宇记》中,有一段关于今日湖南西部“五溪蛮”的记载。这记载称:
这儿五条主要溪流的居民来源,据本地老一辈的人说,是当年楚国灭了巴国,巴国国王与他的弟兄共五人逃到这儿来,他们每人各占一条溪,成为当地统治者。另一种说法是,五溪地区的蛮夷都是盘瓠子孙,各溪谷由本地酋长统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