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睡(1)

1

身上微冷,低烧,窝在沙发上读黄孝阳的小说。他是我读到过的,国内作家里气质最接近布鲁诺·舒尔茨的。读了两页我就赞美了他,在微博,微信。

低烧能使思维活跃,文火烘烤之下,神经元腾挪纵跃如小童。

黄孝阳的新书《是谁杀死了我》里,读到一句“死去的水面”。他是要写世间一切可以做镜子的东西的,“死去的水面”不能更称职地做到了这一点。

必须赞美。我喜欢同道NB。暗存着的私心是人人皆可偷师。

然后就挑出了他的毛病,一个聪明人难免会犯的错误。作为小说家,他太渊博了些,或许因此总有些难以割舍的东西被他纳入。假如对自己的语词再节制些、凶残些,他的写作还会更精准,更吓人。

我说的吓人是在可预见的未来,他的文字会让汉语更体面。

在让汉语更体面、更接近人类世界的语言这件事上,黄孝阳和柴春芽走得很远,也很决绝。成不成事不好说,有时候确实要看命,不过我喜欢任何人在任何喜欢的事上投入的,不问休咎、不管臧否的劲儿。

2

“若慧由己树,未足任也。”王弼这句话本来是评注《道德经》的,放在写小说上也是圭臬,能让所有的写作者受用一辈子。

看到一段陈道明说的话,“我们演员在舞台上,有时候是很贱的,就冲着效果去,舍不得那点儿效果。”这句话说到根子上了,同样是“慧由己树,未足任”的症结。你把这句话里的“演员”替换成“写作者”,把“舞台”替换为“小说”或“诗”,依然成立。

写小说跟演戏一样,都得“道法自然”。

3

什么是文学?总有人这么问。

从青年路地铁口到尚街购物中心,我想了想这个问题。一个例子——

“他经常手淫。”

这不是文学,这是寻常表述。

“他长着一张手淫过度者的脸。”

这是文学了。没有人清晰地知道一个手淫过度者的脸是个什么样子。没准儿老中医知道,但那是玄学,不属于文学范畴。

手淫过度者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如果你不照镜子,你不会精确地在心里描摹出这样一副样子。但它(这个句子)可以激发你的想象,只要稍稍具有想象力的人,在读到这句子之时,大都会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张手淫过度者的脸。

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张手淫过度者的脸。虽然不尽相同,但借助这种模糊,你反倒可以捕捉到手淫过度者的特质。

这就是文学。我觉得。

4

嫉妒的女巫想用纺锤杀死公主,却被一位好心的女巫将死折中为睡。

于是整个世界都睡着了,星月睡着了,人畜睡着了,城堡睡着了,草木睡着了,虫豸睡着了,连火也睡着了。

火,火怎么睡着?或者说,一个写作者,怎么把火入睡的状态精准描述并呈现给读者?

孙一圣和我的第一反应都是,火熄灭了。这只能说明我们是万千庸才中的两个。

熄灭不是睡着。熄灭更接近死亡。虽然火的死也不仅仅是熄灭。

格林兄弟是这么干的,“架子上的烤肉不再噼啪作响”。

借助火上烧烤着的肉,格林兄弟成功地让火“睡着”了。

这让我想起余华老师举的例子,沃许把老东家萨德本干掉之后,福克纳给予他的心理活动,就是没有心理活动。在一瞬间,一个无害的人成为一个杀人的人,脑子里多半是不会有什么思维活动的。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脱胎换骨”。

还有一个例子是契诃夫贡献的。他用这样的句子传达给读者某块土地的肥沃,“假如把车辕锯下来种进地里,来年会长出一辆马车”。

我曾经寻找过更好的词汇和语言,试图超越契诃夫呈现的“肥沃”,发现没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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