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酒徒(2)

多年前我偶然路经兰州,发现这座城市跟我想象中的迥异。那是座属于火星的奇妙城市,每天黄昏都有大批退休的老人在黄河边唱秦腔,热闹得犹如熙攘的集市。而夜晚的酒吧,那些弹着吉他唱着民谣、发型奇特的歌手们,犹如一群深海里的鱼。这座城市粗粝、丰饶、怪异而迷人,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异域,魂魄与幽灵漫步,生者与死者同眠。而所有门户网站上关于它的新闻都是负面的、惊悚的,充满了大卫·林奇电影里的疯狂和神经质的想象力:垃圾场发现若干煮熟的死婴,某村盗窃偷卖死者器官成风,新婚之夜新郎发觉新娘是男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我潜意识里,弋舟不属于这座城市。他高蹈优雅,迷惘又自知,老让我想起在江南杏花春雨里买醉的唐朝诗人。

是的,这个骨子里其实是诗人的小说家,他所有的作品都如此精粹,充斥着执拗的、形而上的思考与诘问。在读了诸多粗鄙的当代小说之后,读他的作品会让人对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仍保持着必要的敬意。他小说里的人物是荒世里最卑微的那撮儿:少年杀人犯、贪婪的娼妇、气味寡淡的思春老人、为男人吞噬巨款的银行女职员、第一次出卖他人的少年“犹大”……他们犹如身中魔咒的废人,连抗争都命中注定如此荒谬滑稽。

《谁是拉飞驰》里的单亲少年,杀了黑帮老大“拉飞驰”后,并没如母亲希冀的那般去寻找早已消失的父亲,而是莫名其妙地继续在街头闲逛,甚至去跟警察询问谁是“拉飞驰”,最后被一帮自称“拉飞驰”的人打劫杀死。这种怪诞的、神经质的行为在弋舟雅致的叙述过程中爆发出一种惊人的破坏力。《黄金》里的毛萍,对黄金有着病态的热爱,从一个懵懂纯洁的少女变成人尽可夫的荡妇,在堕落过程中她一直处于一种令人惧怕的自我麻痹中,仿佛她的灵魂被撒旦触摸后只剩下了那两个散发着光芒的汉字。而《我主持圆通寺的一个下午》,则以回溯的方式解读了一个少年的性心理历程,与《锦瑟》里老人们的忏悔相较,这一篇的自我救赎更具真诚的意味……而近期的作品《等深》《而黑夜已至》中,弋舟将当代人的精神症候举重若轻地进行了解剖,手法之老辣、鞭挞之深刻,足以震撼我们日渐麻木的灵魂——如若我们尚有灵魂。

读弋舟的小说,我既忌妒又哀伤。我完全不知道他将把人物带向何方,或隐约知道人物去何方,却不晓得以何种姿态摆渡。但无论他将畸零者逼迫向哪里,我都知道,绝不是那个叫“天堂”的神迹。而弋舟在小说里对小说技艺和小说语言近乎苛刻的追求和实验,既带有某种完美主义者的悲凉,也带有某种先锋者的慨然从容。我想,其实,这个叫弋舟的忧伤的酒徒,是个真正骄傲的男人。

最近这一年中,常在各种场合见到弋舟。他仍是副安然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在兰州是否也如此?在日常的、庸常的生活场景中也保持着一份从容?也许,他在那个叫兰州的地方过得很安逸;也许,他在那个叫兰州的地方过得很糟糕。可无论怎样,我都盼望着下次来滦南时,他仍能不慌不忙斟杯白酒,再慢慢倒杯啤酒,然后抬起他诗人的头颅,用纯净的眼神扫我们一眼。什么都不说,犹如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谶语,天生散发着先验主义的神秘、无妄与优雅。

2012年 7月 5日于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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