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朱文颖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醉虾”,大抵是说他唱歌时犹如一只泡在绍兴老酒里的河虾吧。我就想,这个外表平静如水的男人平日里正襟危坐,审阅文件批示工作,给单位的下属一本正经地开会,然而,他柔软的内心里,该有多少涟漪在暗涌呢?
这个外表沉静内心狂野的人,在对待文学的问题上,从来不会说谎。我记得有一次鲁院召开名为“全媒体时代青年作家的创作与处境”的研讨会。会上他直言不讳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文坛已经形成了一条生物学意义上的稳固的食物链。从“期刊发表”到“选刊转载”,到“年选入选”,到“获奖,影视改编”,这已经成为一个作家成长的颠扑不破的路途。作者揣摩编辑的口味,编辑揣摩主编的口味,期刊揣摩选刊的口味,可能选刊还揣摩着评论家的口味。正是这样一条食物链,可怕地把文学创作蜕化成了商品供求,从而带来了艺术风格的趋同化……
事实可能确实如此,但他说得如此直白如此莽撞,会不会引起别人其他的想法?然而他并不在乎,也许在他看来,他只是针对现象发言,而不是针对个体,而且这个问题事关“文学”,而“文学”对我们这帮尚怀有文学理想的人,简直就是宗教。像斯继东这样“真”、这样敢说敢做的“圣徒”,在写作者里已然不多。这也是后来我写完作品后愿意让他挑刺的原因。记得前些日子我写完一个短篇后很是茫然,无法判断,于是发给他看。过了两日他跟我说,你这个小说写得不是很好。我怏怏地说,我感觉也不好。他又继续问,你想听真话吗?我说当然。他很郑重地说,这篇小说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它把你所有的缺陷都暴露出来了,我建议你不要投稿,会影响你的声誉……当时我心里虽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感动。是的,这样的朋友,一辈子能有几个?他不敷衍你,也不违心赞美你,他只是根据自己的艺术标准来判断作品,并坦诚地说出最真实的感受。我想,不是每个朋友都能做到这一点。
鲁院的毕业晚会上,斯继东本来答应我(我是主持人)唱一首《北京北京》,可临上场却告诉我,他要朗读俞心樵的一首诗歌:《最后的抒情》。那是一首多么漫长、多么纯净、多么艳光四射的抒情诗啊:我就要离开你 /就要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爱你 /在那里我会健康如初 /淡泊透明 /我会参加劳动 /对生活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如果阳光很好 /我会展露微笑 /会对自己说 /除了你 /我什么都没有……
开始的时候我盼望他早早读完,因为下面还有很多节目要演,但及至后来,我慢慢地被他吸引住了:他隐藏的激情在大段大段云朵般飘逸的文字后面终于义无反顾地爆发了。我又看到他习惯性地将腰弯成一张弓,然后箭在瞬间猝射而出,仿佛即将射穿屋顶,飞向暗黑的苍穹……后来,是的,后来,在舞台耀眼的灯光下,我忽然忆起某个春日夜晚,我曾和斯继东及其他朋友,去元大都遗址散步。那时天已完全黑下来,我们顺着河流行走在夜风里,两岸的花朵都开在暗夜,无论什么颜色都变成一种夺目的炫白。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走、说话,后来累了,干脆围坐下来,五个人背靠背歌唱。我们唱《追梦人》,我们唱《雪花天上来》,我们唱《挪威的森林》……那是怎样一个花香四溢的夜晚呢。当时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拥有了。斯继东的歌声还是一如既往地高亢,很快将另外一群流浪者吸引过来。那群看不清面孔的人,男人和女人,大声和着我们的歌声,仿佛我们就是在千里之外相聚的亲人和朋友……
斯继东的诗歌终于朗诵完了,他有些疲惫地从舞台上走下来,就像一个懵懂的少年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次舞会。
我必须承认,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诗朗诵。
我还必须承认,那一刻,我差点流了泪。我不在乎别人说我是个脆弱的人。
2012年 6月 18日于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