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会场,我一眼看到,在座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拿着一篇文章。中方主席的私人代表说,我的《知识份子》杂志八六年夏季号刊登的何维凌的译文,三天前就被复印出来,发给了来参加会议的人。也就是说,在座的这一百多人,都是索罗斯《金融炼金术》草稿第一章的最早的读者。我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索罗斯:“听众手上的文章是《论反身性原理》的译文,今天可能会讨论你的哲学思想。”索罗斯听了神情愉悦,微笑地扫视着整个会场。
这次学术研讨会请了两位翻译。一位是朱约林,他负责哲学部份,另一位是李青原,她负责金融部份。李青原当时正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她的经济学背景很好。当时中国出版的英语字典里还没有期货、权证等金融术语,李青原却对这些术语了如指掌。让她担任索罗斯的翻译真是我们的荣幸。
索罗斯的演讲分二个部份,他首先从金融操作开始,讲到自己如何把金融市场作为实验场,去证实自己的反身性理论是否正确,也就是让这个理论去接受市场的考验。然后,他谈到自己对哲学的酷爱,正是这种渴望获得智慧成就的雄心壮志,让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苦思不同的哲学命题,《反身性原理》只是其中之一的探索心得。“我认为哲学是一切事物的核心。”索罗斯坚定的话语迎来了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的讨论,让索罗斯兴奋、刺激、快乐。我非常理解索罗斯的心情。几十年来,哲学在西方已经退潮,沙特、卡缪的追随者越来越少。特别是在美国,文化的核心是金钱和科技,别说哲学了,小说和诗歌都很少有人读。反而在中国,此时此刻,青年精英们提出的各种问题都很精彩、独到、令人深思。大家争先恐后,抢着发言,辩论越来越激烈,气氛也越来越活跃。索罗斯面对这样自由开放的学术讨论会,真是感慨万千,忍不住低声对我说:“中国才是我的哲学家园。”
索罗斯在青年精英们的簇拥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会场,前往钓鱼台国宾馆,去主持“中国改革与开放基金会”的签字仪式,并受邀出席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
我们到达时,夏竹丽和苏珊已经到了,她们正在宴会厅外面观赏花园。中央领导人的秘书和索罗斯握手致意,然后带着大家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他说:“前两天,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也是在这里,出席了我们国家领导人为她举行的宴会。她对这个花园啧啧称道。”
我们在花园小径上漫步,欣赏异石、流水、盆景、名花、奇草,苏珊欢喜不已,拍手称赞,说:“在我们家里有一个这样的花园该多好!”
大家进了宴会厅后,两位共同主席在协议书上签字,双方都很高兴,举杯庆贺。在杯觥交错时,索罗斯问主人:“我有一个要求,你方能不能让社会知道这件事?”对方爽口答道:“没问题,明天的报纸就会报道此事。”索罗斯入座后,轻声对我说:“万宝路、可口可乐花大钱在中国的报纸上登广告,他打一个电话,社会就知道我们的事了,太好了。”我说:“这就是中国特色。”
晚宴丰盛,主客有说有笑。中方朋友们热情洋溢,要给索罗斯夫妇敬酒。索罗斯用舌尖沾了一点,连忙摇头说:“太厉害了。”中央领导人的秘书说:“这是我国最好的茅台酒,请你还是尝一下。”索罗斯难负盛情,只好举杯勉强喝了一小口,然后,指着我对中方朋友们说:“他是我在中国的全权代表,也包括代我喝茅台酒。”大家哄然大笑,几个人端杯走过来,我只好帮索罗斯一一喝下去。结果,我喝得昏头漲脑,全身发烫。
在离开宴会厅时,索罗斯夫妇先走出去,我却在转动的门里走了好几圈。最后,夏竹丽陪苏珊坐一辆车先离开,我狼狈不堪地上了车,坐在索罗斯旁边。在回饭店的路上,索罗斯看我醉得一塌糊涂,还跟我开玩笑,逗我说话。我口齿不清,结结巴巴问他:“你觉得今天怎么样?”索罗斯很开心地说:“今天将会是我一生中难忘的一天。”
我靠在他的肩头,醉醺醺地说:“你过了一天哲学瘾嘛。”
索罗斯对中国文化印象最深的就是哲学和历史。他去中国之前,没有想到中国的知识份子对哲学的爱好是如此之大。在北京的学术研讨会后,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中国知识份子,都会明显地感觉到索罗斯是一位哲学家,或者说是对哲学有极深研究的知识份子。索罗斯只要有机会和人谈哲学,就会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在世人眼里,他是一位成功的金融家,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对生命的意义、历史的演变、人的认知的局限性,和现代艺术的特质等哲学问题,已经思考了一辈子,而且现在年过八十,还没有放弃自己的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