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珠寨一日



布珠,是湘西保靖县一个小小山寨。

寨名布珠,另叫“布足”“不足”“不住”也无妨,我看当地乡干部们把它写成各式各样,不拘一格,大概怎么写都行,只是把它们当做土语的译音。像这里很多奇怪难解的地名一样,原初词义往往埋藏在谐音的汉字里,死了,无迹可寻。

当初第一个叫出bu zhu的人,发声时的惊喜或哀愁,已湮灭在茫茫的大山之中,化做了深秋时节的某片落叶或某只野鹿的低鸣。

乡政府的秘书对我说:“你要去布珠?不要去了吧?三十七年来,县干部去那里,也只有两次。”

“为什么?”

“太难走了。那是我们乡的西双版纳。”

他说话的时候,我瞥见他身后的地坪里,横七竖八躺了些墓碑坯子,都有一个插楔,像短短的龟头。这些石坯表面平滑、空白,不知在等待谁的姓名。

我憎恶这些鬼头鬼脑的石坯,更加决计要去布珠了。去布珠不能乘车。一大早我就下了河,搭乘木船溯流而上。清洌洌的河水流得很急,从船底下冒出一圈圈旋涡。遇上白浪花花的险滩,有些汉子便卷起裤脚下船,把纤索扣在肩头,屁股翘起来,头颈向前撅挺,下巴几乎要锄着卵石和草叶尖。他们与一河碧水极为默契,有时在水波平稳处拉得十分卖力,有时在激浪翻腾处反倒伸直腰杆放松纤索,为某一句粗话哈哈浪笑——行外人对这一切看不明白,但只要仔细看上一段,便知道他们或急或缓或劳或逸都必有其理——船已经爬上滩来。

船靠拢一个寨子,把我们卸下。我们穿寨而过开始登山。钢色岩壁大块大块地烙进目光,压迫着眼球,使你的全身开始抽紧,而且找不到树木,找不到人和水,来缓解眼球的紧张。连喘息和诅咒也开始变得干枯。

你很难想像这样的枯山上还有人迹。向导是下山来接我的村长。他说布珠的先人原来住在辰州府,有一次赶山猪,竟赶到了这里,飘了一把火,发现这里的土很肥,“肯”长麦子,便在这里安家了,一住就是几百年。

真是这样吗?我到过好些深山里的偏僻小寨,听人们说起他们的先人,也都是原住大州大府的,都有过繁华富贵的往昔。那么他们当初是因什么样的信念而弃绝都市遁入荒野?抑或关于往昔的传说,只是他们一种虚荣的杜撰?

我说,山寨如此偏远,交通不便,寨里的人不想迁下山去么?

“住不惯的。”村长理由充足地笑起来。他说,有一次寨里某人进了趟县城,钱袋被劫贼偷去,以后便很少有人随便进城。都传说街上的小偷厉害,标致的女人更会勾魂,只看你两眼,就让你把钱财乖乖地送过去。再说,布珠人不大会算数,做买卖总是吃亏。布珠人也不会讲官话,一嘴土话丑死了,城里人哪能听得懂?——因此布珠人最多只去附近的圩场上转一转。

“就从不想出去闯闯世界?”

“莫想的,莫想的。”

路越来越险了,有时窄得只能容人侧身蟹行。崎岖小径马马虎虎粘在岩壁上,旁边便是让人气短目眩的幽幽深涧。山谷里的风又冷又猛,鼓得人轻如薄纸,飘飘晃晃的,不由人不腿软,怯怯向前探去,总是迟迟才踏到硬实,迟迟才相信自己已经踏到了硬实。

我们又翻过两个坡,过了个山口,钻过一片桐树林子,总算遥遥看见前面山上几柱袅袅蓝烟,看见了山寨。那是些黑苍苍的木屋,拥挤交错,分成两窝,相距不算太远,据说容纳了百多人口和十多头牛。牛是很小时被男人背上山的,养大了再出力——这当然是山路太窄以至大牛无法上山的缘故。我注意到,村口有两条狗打量着我,还有四五个后生上来围观。他们戴着黄便帽,或穿着化纤质料的喇叭裤,完全是小镇上的时兴装束,倒也没有我想像中的披茅挂叶。

村长冲着其中一位说话了,好像很不高兴,咕哝着我听不懂的什么。事后村长解释,他刚才是批评那个后生太懒。这家伙有五兄弟,惟有他讨了个老婆,但老婆很快就嫌他,跟老四睡去了,使他气得闷了几天,一直没下地干活。这还不该骂么?他自己不争气,还打算老婆来养他?那女子嘛,当然也是水水的(意思是不太好),恶,半傻,还好吃——好货哪肯嫁到山上来?

我们进了这位老大的家门。屋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隐隐有张床的影子在暗中潜伏,上面似乎有旧絮一堆,不知沤制过主人多少思念女人的残梦。浓烈的酸臭味似乎是堆积的某种固体,我退半步,嗅不到了,进半步,鼻尖又碰撞了它。居然没有椅子。门边的鼎锅里有半锅黄乎乎的包谷糊,冷冷的,被挖去了几团,挖空之处便积有浅浅汁水——大概这一锅已被主人吃过两三顿了。

老大笑了笑,敬给我烟丝。他舔烟纸的时候,露出焦黄的牙齿,很稀疏。

“日子过得下去吗?”我通过村长的翻译问他。

“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你不要发愁。打扮得漂亮点,到山下再去讨一个妹仔来啊。”

黑脸裂开了几道肉纹,像是笑。村长再次翻译:“他说,莫害了人家女子。”

门口围着几个后生,嘻嘻谈笑,遮蔽得屋里更暗。他们同村长说话,我听不懂,仅仅可从一大堆声音中捕捉几个耳熟的词:“乡政府”“汽车”“汽油”一类,用的是汉语,他们只能音译的外来语。粮食在他们嘴里则成了“妈妈”。大概他们把粮食视同乳汁,而乳汁源于妈妈,就有了这种叫法吧?细想下去,千万母亲终身劳苦,直至形神枯槁,不确实是粮食一般被孩子吃掉了?可惜,惟有布珠人能用词语顽强标示着这一事实。

我听懂了,他们表示惊奇的叹词则是“了了!”

我告诉他们电视有什么用途。

“了了!”他们显得不可思议。

我告诉他们,应该办学校,上学校,学会乘除法以及物理化学。

“了了!”他们摇着头,觉得太难。

他们都有生动的脸,属于自己表情的脸,像浸透了阳光和神话的一颗颗野果,勃发出红鲜鲜的光彩,不似都市上班族那般经常呆滞和漠然。

我看到村长又在呵斥着他们,稍后他才向我解释:“这些骚牯子……以为你带了一队女子来了。”

“什么意思?”

“说起来话就长了。”他给我点燃烟,“六年前省妇联两位干部来了,了解情况。其中一位大姐心善,看见这里引水管冻炸了,鸡又发了瘟,直流眼泪。她走了以后,后生们就一传十十传百,说省政府会派三十个妇女上山来扶贫,解决单身汉的问题。”

后生们听到这里,此俯彼仰地笑开来,有人在抹鼻涕。

我得说实话:“对不起,我这次一个妇女也没带上山来。”

他们眼中透出了对政府的失望。

我这才注意到,自进寨以来,我很少见到女人,即便见到两三位,也或瞎或跛多少有点残疾。温柔的女人们到哪里去了?女人是水。她们当然流向富庶的地方,流向城镇,流向工业。村长告诉我,这个寨子大约一大半男人是光棍,为了接上香火,寨内近亲通婚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于是残疾人便一窝窝的多了。

缺少女人的寨子,也就缺少了秩序和整洁。这里的房子都建得马马虎虎,大半是草棚,最好的也只是半瓦半草。木墙板参差不齐疏疏漏风,好几家没有装大门,看来也没打算装了——他们缺少女人甚至就缺少了私有的界线。你可以想像男人们并不把这些房子看做“家”,无论昼夜都没必要掩门,敲门也纯属多余从无回应。他们男人之间酒气醺醺的亲密,不需要用门来隔断。

但他们把坟墓建得非常宏伟而精致,哪怕是一个小孩夭折,墓室也必用方方正正的大岩砖砌成,有堡垒般大小,威风凛凛。高大坚实的墓碑总是被细心打磨出来,或圆或方的线条极其精确,一丝不苟,其石料更是细密坚固殊为罕见。我不知道人们对墓碑的如此重视和考究,是否表达着他们的某种信念。也许生存只是羁旅,死亡才是永存,墓地才是无限漫长岁月的居室,因此需要一张真正可靠的门——墓碑。这些墓碑无非炫示着死亡对生命的诱惑,对众多低矮草棚的诱惑。

墓地密密匝匝生长着很多芭茅,有蝴蝶飞舞。

这天,我就住在村长家——寨子里最富足的一户。他拿给我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但小匣子已经坏了,没法让我享受现代文明。他让我吃了腌麂肉、虎肉干以及野子,十分惭愧没有猴肉了——猴子都被山那边的四川佬捉光了。他还慷慨地让我洗手洗脚。我虽然知道水泉在两公里之外,虽然不愿挥霍他家的水,但没法抗拒他的热情。昏暗中,我把双脚伸入木盆,触到了水里的饭粒以及滑溜溜的什么杂物,不知道这是洗过了什么的汤水。我没法在油灯下看清,也没敢问。

火塘里跳跃着一堆火苗,牵动着旁人眼中金色的光点。好些男人来了,背负着黑暗,用一只大碗传递着辣辣的包谷酒,说着热乎乎的话。有一位后生能说些汉话,告诉我赶山猪的故事。他说老山猪最狡猾,懂得人言的。所以打山猪的话都必须规定暗语,讲反话,说东边,意思就是西边或者南边。不然的话,只要发现野猪的人向同伴一叫喊,老山猪听到了,你说它往南边跑,它就掉头朝别的方向跑。它跑起来经常蹑手蹑脚,看准了时机才猛冲,冲你个措手不及。有时候,它专挑有人声的地方冲,知道没有人声的地方反而有埋伏,有枪口。一般来说,打第一枪的人没什么危险,打了第二枪,山猪才会发烈。这些家伙气力大得吓人,两颗獠牙一分,足有几尺宽,像两把大刀杀得草木哗哗哗直响,冲起来排山倒海。这种老山猪打死之后,你在它身上可以发现好多处伤疤,都是它一次次在枪口下死里逃生的记号——它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英雄哩。

他们又说,打白面狸可用夹套,也可以等它们自己来“跌膘”的时候去抓。白面狸一到冬天就要跌膘的,自己爬上树去,一次次跌下来,要跌好多天,跌瘦了,跌得不痛了,才进洞去过冬。它们跌得昏头昏脑的时候,最笨。

但有一老人叹了口气,说现在大河里有了机器船,山上也在拉电线,阳气越来越重了,猎物就越来越稀了——动物都是属阴的。

火苗所照亮的一张张男人的脸,也都沉默而忧愁。工业夺走了他们的女人,也正在夺走他们的猎物,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在火塘边喝着残酒回忆。

一个光屁股小孩也在火塘边抢酒喝,稚嫩的生殖器晃晃荡荡,如同一蒂脆嫩的胚芽——它将要生长出枝繁叶茂的家族,喷放出整个人类么?

第二天,我起床时两腿全是痒痒的红斑,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跳蚤臭虫叮咬的缘故。我本来想在这里住上三四天,终于有点熬不住。村长看出了我的心思,要提前送我回乡政府去。我们在一排排高大坚实的墓碑之前走过,在布珠人神奇的昨天之前走过。不远处有两只白山羊,挂着长长的胡须,鲜红的眼睛盯着我,十分平静安详——眼圈红得像刚刚哭过了漫长一夜。

咩咩咩——它们柔软的嘴唇挪动了,引得满山的羊都应和起来,咩咩咩咩咩,分明是此起彼伏的冷笑,在山谷里浩浩荡荡地流淌。而这两只羊一掉头,欢快地蹦上了山坡。

它们在冷笑什么?

村长托我把一包麂肉干捎给他儿子,他儿子是布珠惟一的大学生,去省城读书和工作已经六年,从没有回过家。

“你不捎信让他回来看看家?”我问。

“他不愿意回来的。”村长略显苦涩地笑了笑,“我也不要他回来,不要他回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送了我一程又一程,已经看见河湾了,还不愿意回去。也许他当年送儿子去省城也是这般情景。他知道儿子不再回来。他知道我这一去也不再回来。他微笑的眼神似乎在说:你们远远地走吧,不要回来,不要回来——甚至不要回头。

布珠永远是孤独的,不需要人看望。

我猛地回过头去。老村长不见了,眼睛红红的白山羊不见了,只有钢色的岩壁和岩壁溢满视野。布珠已被重重叠叠连绵接天的群山席卷而去。

妈妈——布珠教给远行游子们对粮食的称呼,也终将被群山席卷而去。

1987年7月

(最初发表于1995年散文集《海念》。)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