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璞玉成璧》里说:胡适在美国唯心主义的重镇康奈尔大学念了五年的书,把他从唯心主义的梦魇里解放出来的人无他,就是杜威。有意味的是,从此之后,胡适不但是从唯心论里解放出来,他甚至对哲学也完全失去了兴趣。所有哲学所处理的基本问题——认识论、本体论、逻辑等——他认为完全可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说胡适终于对杜威的实验主义开了窍,那让他得以用来“芝麻开门”跨过实验主义门槛的,其实只是杜威在两篇文章里几句关键的话。这是胡适聪明过人之处,他可以在别人的著作里抓住一些关键话,然后不着痕迹地把它们挪用为像是自己首创的新颖观点。这两篇文章,第一篇是《达尔文对哲学的影响》(The Influence of Darwin on Philosophy),收在他从丸善书店买到的以此篇为名的书里。这把胡适跨进杜威实验主义门槛的一把锁钥,我会在下一节分析。第二把锁钥是《哲学亟需复苏》(The Need for A Recovery of Philosophy),收在《创造的智力》(Creative Intelligence)一书里。这是胡适1917年2月在纽约买的。
先说这第二把锁钥。杜威在《哲学亟需复苏》说了一句话,我们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句话如何使胡适如释重负,让他得以向他后来称之为“乌烟瘴气”的唯心论宣告独立。胡适讲述“杜威哲学的根本观念”,开门见山就说:
杜威在哲学史上是一个大革命家。为什么呢?因为他把欧洲近世哲学从休谟(Hume)和康德(Kant)以来的哲学根本问题一齐抹煞,一齐认为没有讨论价值。一切理性派与经验派的争论,一切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论,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
胡适的胆子之所以大,就在于他知道没有人会去读杜威的原书。他的假设是对的,因为将近一个世纪以来,确实是没有人去核对杜威的原文。杜威从来就没有说过:“把欧洲近世哲学从休谟(Hume)和康德(Kant)以来的哲学根本问题一齐抹煞,一齐认为没有讨论价值。”胡适接下去所说的话还比较正确:“一切理性派与经验派的争论,一切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论,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胡适所谓的“以不了了之”,用杜威自己的话来说:“从前那些问题可能并没有解决,但它们已经不急着要被解决。”
这两段话是从杜威《哲学亟需复苏》里摘述出来,是追溯胡适一生哲学思想的关键。所有欧洲近世哲学所讨论的根本问题都可“以不了了之”,这是胡适对杜威的误解。或者,从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理解,可以说这是胡适挪用杜威、“误引”杜威的话来浇自己的块垒。这是胡适对唯心论的反动,就像留学时期差一点变成基督徒以后,对基督教的反动一样,他除了要帮自己一扫唯心论的阴霾以外,还要让所有中国人都免于堕入唯心论的玄学无底洞。
正因为胡适是引杜威的话来浇自己的块垒,他在分析杜威的时候,就完全不讨论杜威的哲学思想。杜威虽然批判传统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与形上学,但他不是没有他自己的本体论、认识论与形上学理论。事实上,就像胡适说的,杜威“受了近世生物进化论的影响最大”。同时,杜威强调近世的科学方法,革命性地重新定义了所有领域的研究方法。胡适说杜威批评传统哲学“根本大错误就是不曾懂得‘经验’(experience)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对于杜威“经验”的理论、“经验”的逻辑,胡适一点兴趣都没有。北大图书馆藏有一本杜威的《实验逻辑论文集》(Essays in Experimental Logic),是胡适1916年7月在纽约买的。这是杜威建立“经验”逻辑的一部重要著作。胡适读得极为仔细,画满了线、作了不少眉批。结果,反正“一切从康德以来的知识论,在杜威的眼里,都是不成问题的争论,都可‘以不了了之’”,于是胡适就把所有传统哲学的问题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