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令人担忧害怕的事情无处不在。白天走路害怕碰到领导,晚上走路时害怕掉进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回到家里害怕突然从老家来电话。老家里没有电话,就是母亲和姐姐、哥嫂们基本上一切平安。一有电话,肯定不是哪个亲人身体不好,就是哪个亲戚在镇上做生意,一天挣了七八块钱,因为不想报那五块钱的税,被人家罚款五十元,五十元拿不起,和人家讲理时嗓门又大,大得和吵架一样,这样,就被关进了派出所或者公安局,再不拿钱就有可能要被拘留逮捕了。反正老家一来电话,准是这样叫你担心、害怕的事。担心与害怕充斥着你的日常生活,见缝插针,无处不在,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子。这是日常的、零碎的一面,也是更为具体的、物质的一面。更大的,来自精神方面的不安和担忧,其实就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恐惧。
我是一个非常怕死的人。20年前,我父亲因为哮喘病、肺源性心脏病,死在我的怀里,吐出的最后一口血流在我的手上,从此死亡就每天缠绕在我的头脑里。父亲死后,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可我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害怕,竟连续三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哭不出一声,掉不出一滴泪来。
直到第二年从部队回家探亲,我家里空无一人,只有我面对着父亲骨瘦如柴的照片时,才掉出了眼泪。我是因为害怕死亡才写了那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讲了一个人与死亡抗争而无奈的故事。我希望能通过写作,在我的后半生中,对无处不在的恐惧形成一种抵抗。
我已经四十多岁,有过许多经历,目睹了太多的爱情的虚假,对虚假的、逢场作戏的爱情感到一种真实,而对所谓崇高的爱情感到一种敬畏和害怕。因为有一种对崇高的恐惧,就写了《坚硬如水》,讲了一个严肃的、革命的“爱情故事”,借以排遣自己对爱情与革命的敬畏和害怕。我因为腰椎、颈椎长年有病,东跑西颠,四处求医,十几年不愈,就总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瘫在床上,成为一个残疾人,所以又写了一部有关人类残疾的长篇小说,叫《受活》。还有《年月日》对恐惧寂寞的描写与抵抗,《耙耧天歌》对疾病的恐惧与抵抗,如此等等,我想我近年的创作,都与恐惧相关。
直接的、最早的构思与创作的原因都是来自恐惧,或者说惊恐。生活中有了某种担忧,这种担忧到一定时候,就写一个短篇借以排遣和对抗。有了害怕,害怕到一定时候就写一个中篇,借以排遣和对抗。对某一件事,某一类事,某一种情绪、精神、状态感到长期恐惧,越恐惧越想,越想越恐惧,长期、长年忘不掉,无以排遣,那就写一部长篇借以排遣或对抗。
小的时候,我在农村,在山区老家,走夜路特别害怕,尤其是一个人走在半夜的坟地边上,害怕得心惊胆战、毛发直竖。怎么办?就大声地唱歌,大声地喊,借此给自己壮胆,以走过那一片山脉上的坟地。 现在写小说,也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假借写作,以度过人生与社会的一片又一片令人恐惧的墓场。
少年时候,我最崇拜三样东西。一是崇拜权力,朝思暮想当一个村长或村支部书记。那时候,每天上学或星期天出门上工干活,都能看见我们村党支部书记家的女儿站在马路边上吃馍。她不是吃馍,她是向世界展示她手里的馍,展示她爹手里的权力。因此我就崇拜权力,想长大了当村支部书记。二是崇拜城市。19岁时,第一次坐120里路的汽车去河南的洛阳,看到洛阳的楼那么高,姑娘们那么漂亮,我就渴望这一辈子能娶个城市姑娘做老婆,能住到城市的高楼里,而且是住得越高越好。三是崇拜健康,用现在的话说叫崇拜生命。因为我从记事起,看到的就是我们家每天为姐姐求医问药,姐姐病没好,又为父亲求医问药。总之,似乎家里一天也没少过病人,因此,就从小渴望自己长大后有健康的身体,盼望自己最好一辈子连感冒也不得,能够永远活着,长生不老。
可是现在,连这三样我自小为之努力奋斗的东西都已经成为我的恐惧。崇拜权力——现在四十多岁了,回到老家,却还害怕我们村的村长,老远见了就忙着给他递烟,笑着和他说话。崇拜城市——却在城市的大街上害怕警察朝自己敬礼;躲到小胡同里走路,害怕从小胡同里窜出来一个干部子弟。崇拜生命,崇拜健康——却偏偏自己一身的毛病,毛病不大,可它总让你想到残疾与死亡。
说到底,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脆弱,对女人来说,会导致多愁善感,对男人,会导致杞人忧天,变得神经质、偏执狂、精神有问题,对大事小事、该的和不该的都产生恐惧感。
抵抗恐惧,这大约就是我目前写作的理由,就是我为什么写作的依据。
今天所谓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谢谢同学们!
2003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