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世纪汉语写作走向”讨论会上的发言。
“汉语写作”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学术问题,已经被文学界讨论了将近十年。就是今天我们在“汉语写作”前面冠以“新世纪”三个字,它也仍然是个老问题,老话题。一个老问题,老话题,不断地被专家、学者、教授和作家们不厌其烦地讨论、争论和言说,也足见这个问题的庞杂,这个话题的魅力。
既然讨论的是汉语写作,我就从写作——文学创作的角度谈谈汉语与写作的关系。在创作的过程中,我并不以为汉语写作有多大危机,比如“欧化语言”、 “长句子”等对汉语的影响。在20世纪30年代,茅盾、巴金他们的小说语言受外来影响很大,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欧化非常严重;而沈从文、老舍、萧红他们则完全使用另外一套小说语言进行创作,这种乡土的、民间的、区域化的、地方化的语言,在那个年代的写作中构成了另外一种汉语景观,是一种更为美丽、壮观,更具生命力的汉语写作的风景。正是这样截然不同的汉语写作的风光,构成了那个时期斑斓多彩、绚丽耀眼的文学景色,构成了那个时期汉语写作的主要构架和丰富的内涵。仔细想来,没有那时所谓欧化语言的写作,也就没有那时汉语写作的丰富,也就没有那些本土语言写作的发展。
去年,在大连的一个文学会议上,大家讨论汉语写作时,陈思和先生说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他说:“中国作家用欧化语言进行写作,也同样是汉语写作。”在那个会上,他很详细地论述了他对汉语写作的宽容见解。我想,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考虑和见地。至少说,我们没必要对汉语写作有那么多担心,没必要担心有五千年历史的汉语会因为几个作家的小说语言有欧化倾向、充满了翻译腔而受到侵袭与伤害;没必要担心网络语言对汉语写作构成了什么威胁,使汉语写作到了必须警惕、必须防范、必须服用中药进行调理和医治的田地。汉语是强大的,几千年历史的汉语,像一棵根深枝茂的大树,它不会被几股细风所吹倒,不会被几场细雨所淹没。相反,正是有这样那样的风雨,汉语这棵大树才不断地在生长中得到新的滋养,而更加枝繁叶茂,有着旺盛的姿态。也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风雨,使一部分作家对方言、地域性语言、民间语言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更自觉的追求,也才使我们今天的写作呈现了“多元”汉语的丰富景观。
汉语是我们写作最根本的源泉,是文学这棵大树最坚实的根茎,这是不可动摇的,也是不可更改的。你有天大的能力,都无法撼动汉语这棵大树。即使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了“文革”和许多与“文革”相类似的历史时期,有过这样那样的“文字狱”,曾经使汉语写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但是,严冬过后,春天依然会降临,汉语也依然会修复伤痛,依然会走向丰富与发达,依然会回到它先前枝繁叶茂的境地里去。
汉语是强大的。
汉语是不会轻易被动摇的。
具体到作家的汉语写作中,我以为真正属于每个作家的只有一种写作语言。谁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写作语言,也许谁就有可能成为我们说的那种语言大师。鲁迅、老舍、沈从文、张爱玲、萧红、赵树理、孙犁、汪曾祺等,他们都是那种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小说语言的大作家、优秀作家,都对我们的汉语写作产生过重要影响,甚至今天,或多或少地还在影响着一部分人的汉语写作。但是,有一点我们必须清楚,他们的语言,独属于他们个人的创作,而不属于别的任何作家。属于每个作家的只有一种他自己的语言。作家每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也都是对这种语言寻找的过程,找到了,也就“非凡”了,找不到,也就只能痛苦地滞留在寻找的过程中。
决定一个作家写作语言的有两个部分,一是他的成长环境,二是他的阅读背景。成长环境是先天的,父母给的,像是你一出生就已存放在那里的一大块等待发酵的面团,一缸等待卤水的豆汁,或者是一湖不能流动的死水。而阅读则正好是帮助面团发酵的碱,是点入豆腐缸中的卤水,是促成死水流动的暗道或河渠。
没有阅读给你的启悟,那面团、豆腐、湖水都是死的,在写作中只能散发出一种死亡的气息。可如果只有阅读,而放弃自己成长的环境与经历这把启开写作语言密码的钥匙,那阅读即使不是一棵无根之树,也是一棵断根的芦苇。反过来说,成长与阅读这两个要素,是写作中的一对孪生兄弟,二者不可分割,缺一不可。但是,有了二者,并不等于你找到了独属于你的写作语言,和卤水点豆腐一样,多少卤水,多少豆汁,什么样的卤水,什么样的豆汁,如何搭配比例才能使这一反应恰到好处,处于最佳状态——这,就是一个作家在写作中对独属于自己写作语言的寻找过程。
一个作家——就我个人而言,在写作的过程中,只有对语言寻找的追求,并没有对汉语写作修正、匡扶的明确承担。除非到了我已经找到了独属于我个人的写作语言时,也许我才会顾及我的写作语言应该对汉语写作承担什么,或者已经承担了什么。可是,我不相信我这辈子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写作语言,也没听说过哪个作家斗胆说他已经彻底找到了独属于他的写作语言。我只相信,我一辈子的写作都是一个苦苦无奈的,对独属于自己写作语言的寻找、追求的过程。
2003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