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情况是,许多作家不读书,不关心当代文学,忙着成名成家是为了赚钱,可一些评论家也不读书,也忙着成名成家,你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说不清他们为了什么,也不敢说他们为了什么。这一忙,就顾不上读书了。顾不上读书,写作者必然就又要尴尬了。连职业的写作者、职业的读者都不看书了,你说你能不追问自己写作是为了什么吗?能不追问写作的意义吗?
读者的金字塔是因为有了占据底部的大批读者才有了基础的;有了占据中部的又一批读者才直立起来的;有了占据顶部的专业的、职业的读者才有了价值的。对于写作者,无论你占有哪一部分读者,都是一件美好的、值得庆幸的事,可对于我来说,我是哪一部分读者都占有不了,这就是我的尴尬,是我写作的无意义。在今天的写作中,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写作的理由,我们也可以找到更多的不写作的理由,找到更多的写作的无意义。
既然写作有那么多的无意义,那么多的尴尬,那么,你为什么还在不停地写?为了写作,我家的床上、屋里,每天我掉下的头发比狗掉的毛都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也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三部分——每个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的理由,都要给自己找到写作的理由。比如说为了愤怒的宣泄,愤怒出诗人嘛。比如说,为了证明自己在人世的存在,我写故我在嘛。比如说,为了改变社会、改造社会,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嘛。比如说,为了生命的延续,写作是作家生命的一部分嘛。如此这般,凡此种种,都是一个作家写作的理由。
一个作家,没有无目的的写作,也没有无理由的写作。而我,给自己找到的写作的理由非常简单,就像猪吃饱了是为了好好睡觉一样,我写作的理由是为了好好活着。具体说,就是为了排遣自己人到中年之后,一日渐长一日的某种担忧与恐惧,而尽可能像自己年少时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地好好活着。实话说,我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子变得越来越小。年龄越大,胆量越小。我想,我这一生的生命,结束的原因不会是因为某种疾病,而会是因为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而死亡。即便有了某种疾病,那也是被自己吓出的病。
举例说,我每天去食堂吃早饭,或每天去办公室取信,走在军营的路上,最害怕的事是碰到机关干部和首长。因此,我总是躲到路边低着头走路。在路上,你见了这些领导,不向人家点头问好肯定不行。不点头问好,不知道你的生活中会突然发生什么事情。可你热情地点头问好了,人家根本不爱搭理你,对你爱理不理。莫言说,他在部队时总觉得自己是个坏人,犯了错误的人,离开部队,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个好人。
他这话我是深有体会。在军营你天天不上班,坐在家里写小说,尽管许多干部、领导每天上班也是喝茶、聊天、看报纸,可我还是觉得特别对不起人家,像做了贼一样,偷了人家一样,偷了组织一样。还比如说,我还特别害怕和首长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一旦坐在了一张饭桌上,你就必须去向首长敬酒。可你去敬酒了,说了很多违心的热情的话,首长也记不住你是谁;可你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去敬酒,首长一下就记住你了,永远记住你了,你的生活中就又要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还有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特别害怕警察;警察一朝我敬礼,笑着叫一声“同志”,我就马上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再有去商店买东西,一下楼发现东西不合适,想回去换就害怕服务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