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自立而后立言(4)

唐德刚是个在美国“打工”了整半个世纪的安徽“老母滋”,他的立场认知完全是“夭匿”(unit)式的,是平等的。他为中国人的分裂和不能沟通叹息:“最糟的还是我国老辈留学生,他们都是或多或少的特权阶级人物,眼向上看,对贫苦无知、在洋人鞭笞下呻吟的华工苦力,照例是不屑一顾的。以前我就曾问过胡适之先生关于他留学时期的华侨生活。胡先生说:‘那时,‘我们’与‘他们’之间没有往还。’我听了这句‘我们’与‘他们’的言辞,真发生很大的反感。”

对胡适等人的世界主义思想,唐德刚更是有着清醒的认知。胡适做世界公民不易,唐的名言是:“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哥大并没有把胡适看成胡适啊!”

对胡适、鲁迅等人的世界主义思想,唐德刚更是在实践上做得有声有色。他出任纽约市立大学亚洲学系主任后,“第一要务,除整顿传统的亚洲学科目之外,便是开设十多门美国教育制度上史无前例的‘亚美学’的课程,诸如‘亚裔民族移民美洲史’‘美国政法制度与亚裔移民适应之研究’‘美国亚裔少数民族社区发展之变迁’‘亚美文学选读’‘亚美文化冲突’等等。”这种“为传统的经院学人所不取”的做法,正是一个绝无自卑的华人学者应有的坦荡胸怀。

对胡适、鲁迅视为流氓、鹰犬的民族主义思想,唐德刚却并不全盘否定,他的爱国出于天性自然,他的民族主义出于个人自觉。他的认同感绝不是出于攀附,“合群的自大”。他有人的正常情感,他不惮于流露正常的情感。如他的堂兄弟德之死,他写道:“我在1972年底取得签证返芜湖探母,曾询及德。家人从老母以下都支吾其词,不敢实告。八年之后我再次以交换教授身份返国授课,此时已是改革开放时期,言禁大开,乡亲乃告我德饿死实情。一时情难自持,竟伏案大哭。读史数十年,初不知‘大饥,人相食’的故事,竟亦发生在自己家庭中也?”

对人世的真伪善恶之宣白,唐德刚绝不缺乏勇气,这是他到老弥坚的浩然之气。“1981年夏季,我返乡葬母,顺便应约在芜湖的安徽师范大学讲演,那时赤日炎炎,校方用四架大电扇向我直吹,仍是汗下如雨,当时大礼堂讲台之下则挤得水泄不通,炽热之情,更难忍受。看到当时听众的热情,又想到‘大跃进’时,我们安徽的‘贫下中农’饿死,儿时农村伙伴几乎死亡殆尽,一时悲从心中起,乃提出大胆的批评,说得我自己也声泪俱下。”

这样的唐德刚令人敬佩,从他青壮年时期访谈侍侧于胡适等人身边,他就有着一本正经的精英们难得的幽默作风和闯祸激情。这是一百多年来受尽苦难的无数中国人身上难得一见的人生灿烂和自由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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