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丝毫不低估唐先生的历史研究具有的功德。他的研究,虽然对那些僵化的心智不起作用,对那些成熟健全的心智可能只是有着参考的意义,但对成长中的学子、青年和社会大众,却是一种难得的福音。在观念和实证方面,唐德刚的历史写作,并世无二。跟意识形态历史和其他个人史观相比,唐德刚的历史写作也有着较好的比较优势。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理由,一度感叹后生无史可读的李慎之,生前告诉我说,近现代史有一个不坏的本子可读,那就是唐德刚写的书。
是的,在我们成长的岁月里,经常因为环境、条件的限制,会错过一些美好的东西。这些人物道理本来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形成坚实的人生观。可是,由于跟它们失之交臂,我们不得不接受社会给予的那些东西,从中思考、选择,经过苦难的历程,摸索着逐渐形成我们的认识。这个缺乏成长礼的内容和形式的社会环境,使得社会个体经常有着被抛弃的孤独感,使得社会个体在天放和管制里难以长大,一生的努力可能只是成为子民臣民市民模样的“类人孩”,人们的社会参与意识和公共精神因此极度匮乏。这一人生经历,数代大陆中国人有过体验,今天的新人类、新新人类同样在经历。今天呼吁读经的人们,就是多倾向于认为人们所受的教养成问题,才要求从经典那里补课。
在这样的环境里,唐德刚的立言事业参与了大陆中国人的自我完善,这是一个中国读书人梦想不得的境界。对这样的人生际遇,唐德刚当之无愧。
同时,我们应该看到,较之他的立言,在人生功德方面,唐德刚的积累、贡献更大。在我看来,他的人生比他的著述更重要,更能给华人教益。就是说,他的立言是他厚积薄发的结果。在他那些精彩的言论背后,是他更精彩的生活。
流落到海外的华人,经常为认同和归宿问题烦恼。鲁迅所说的“立人”问题,不仅对大陆人是一个考验,对海外华人的考验可能更为强烈。我们见过太多的人,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学者、诗人、才大如海的历史学家,没能通过这个考验。故国母族转型的艰难,一个华人如何立身处世,如何经验表达才能体现现代文明理性,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有人因此把安全感看作一个必须解答的问题,要么混迹于华洋江湖,要么匍匐在历史巨人或洋人的脚下。无能自立立人,无能叶落生根、就地参与,成为海外华人的一大问题,有的人年高八十仍在寻找“安全感”。而一句“我们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几乎成为众多海外华人的咏叹。
在这方面,唐德刚是值得称道的。他没有做德高望重状,也没有做怀才不遇状。他没有陷入幽闭中,也没有迷失在花花世界里。甚至在历史巨人身边,他也没有轻易地溺于历史观念而不能自拔。胡适夫人江冬秀说:“唐德刚是胡老师最好的学生。”但唐德刚并非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的那种弟子,对老师安身立命的那些观念和行为,唐德刚并不全盘接受,甚至天然地有着健康的辨识能力。胡适年少即暴得大名、顾维钧一生顺利、李宗仁武夫而运气照人,他们那种精英意识,唐德刚就没有沾染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