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是个黄女孩》精彩试读(七)

现在我看清了,这是两个年轻的女白人,二十来岁,芝加哥的郊区女子,以白种为自豪。我觉得她们的语气不是对待无辜公民的,我说:“我没有义务跟任何人走。”

“你想让周围人看戏吗?”

说话的是短发女子,手上掂晃着一根警棍。

“你把话讲清楚,你们要我去干什么?”我说。我想我大不了在抢抓衣服时,把某件贵重衣服弄到地上了,踩了几脚,造成了点无伤大雅的损伤。可在场的人谁不这么干?

“你还想要我们给你留点情面的话,就乖乖跟我们走。”长发女子说,中西部农民口音。

“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我说,我身后人口十三亿之众的祖国让我自信。我突然很想惹惹这两个女白人,“你们也不必给我留情面,就在这儿对我宣判好了。”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袭来。还是有一点训练的,其中一个揪住了我的右臂,曾经屠宰业发达的大都市养出她们一身牛劲。我像被夹在两座硬木大柜子之间了,我当然要垂死挣扎。我的肩膀猛一震动,知觉被击散了好一会,才又聚合。我居然挨了警棍!

“你们凭什么打人?!”我叫得像个狂人,“我要控告你们!”

她们发现我疯起来劲也不小,嗓门更大得可怖,她们特别瞧不起中国人的大嗓门,于是再给了我几棍子。我举在空中企图保护脑瓜的右手挨了一记,食指顿时肿得像根牛肉肠。现实已褪色,成了灰褚色的梦境。

然后我就在一间小屋里了。小屋不是直角,一边是钝角,另一边是锐角,天花板斜削下来,站在里面得长久鞠躬。两个屠夫的女后代叫我剥下外衣。我不想吃眼前亏,便把短风衣脱下来。里面是件薄羊绒衫,圆形领口,什么花哨也没有,百分之八十芝加哥女人拥有这样黑色的薄羊绒衫。

“把它脱下来。”短发女子说。

我死也不会脱的。两个白种女人要作贱一个亚洲女人,把她布满丑陋伤疤的胸脯展露给她们取乐。我有人性和种族两重尊严需要捍卫。她们坐在一张情人沙发上,我只能鞠着躬站在她们对面,屈辱够让我精神分裂了。

“你不脱?”

我瞪着她们,我们的教育中幸亏有英雄主义。

“你不愿脱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件毛衣是你偷的,我们早就在注意你。你把偷来的衣服穿在里面,外面套上你的旧衣服,大摇大摆就走出去了。”

我气急交加,一阵哑然。然后我指着身上的黑毛衣说:“它是我去年买的,干洗过两次了!”我觉得这个误会造成的冤案不久会被澄清,用不着声嘶力竭。可我管不住自己的中国嗓门:“你们凭这个打人?等着吧!”

长发女子说:“你怎样行窃,我们有证据。”

“拿出你们的证据来!”我咆啸。

“证据对你是保密的。我们在法庭上,关键时刻才出示证据。”

短发女子说:“你说你没偷,有证据吗?”

“没偷能有什么证据?!没偷就是没偷!”我听着我的嗓音已是血淋淋的了。

“你没偷什么?”短发女子倒十分镇定。

“没偷这件毛衣!王八蛋!”我扯着毛衣前襟。

“那你偷了什么?”

这样弱智的对话对我不利。我的右手食指的肿胀不断在增加体积,色泽也不新鲜了。骨折,或者粉碎性骨折,我巴望我能伤得更惨重。七岁的我巴望能被烫成一块残渣,让黎若纳的良心从此不给她好日子过。爸得肺水肿,我也巴望他把症状夸大,成个心碎濒死的梁山伯,让黎若纳看看她把这爷儿俩祸害成什么了,让她良心受大刑,让她锦衣玉食而不得安生。

我说:“我伤得太重,我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听着,我要求见你们的经理。”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瞒着上司采取这么大的行动的。”

“我要见你们的经理。”

“已经和经理通过话,她要我们自己掌握。”

“我要见你们的经理!”

两人看着她们对面的这双眼。一双黑色的亚洲眼睛。此刻它们是直直的,像她们屠夫祖先刀下牲畜的眼睛,假如一刀下晚了,疯狂就彻底暴发,这样的暴发是自毁也要毁灭一切。是很本能、很生物的力量,它打破一切物种的界别,人也好,单细胞生物也好,都在这白热化的狂怒中成为一样的生命,一股嗜血的激情,一种亡命的渴望。

经理在五分钟之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衣女人,让香水腌渍的一具肉体。她冷着脸说她希望一切都是误会,但我必须配合她们,她们才能弄清它是否是个误会。她词汇量可怜,却偏偏想和我打词令交道。我阐述了我如何挨了三棍子,手指很可能落下残疾。她一摆手,叫我闭嘴,表示她已知道我挨揍的经过。因为我抗拒,所以女安全员们不得不使用她们的工具。我说在中国逮人也得逮个明白。女经理一笑,说:“那就回中国去吧。”

女保安小声对经理说了句什么,经理点点头。

她说:“现在给你十分钟,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该脱下你偷来的衣服。”

我说:“这件衣服是旧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它不是新的。”

女经理夹在两位女保安中间,动了动屁股。两人坐的情人沙发坐了三个女大块头,看上去很滑稽。女经理又和两个女保安讲了几句悄悄话。好了,现在要全力对付我了。

“八分钟了。你想好没有?脱不脱?”

“这是旧衣服,是我的私有财产。”

“谁能证明它是你的私有财产?”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们见过我穿它。”

“那不算证据,你完全可以偷相同的衣服。这种衣服多一件没什么坏处,它永远不会过时,无论在什么场合穿它都合宜,我自己就有三件这样的黑毛衣。”

这女人开时尚讲坛呢。

“那我还有证据。”

“我能知道吗?”

“我会在法庭上让你知道的。你们不是也对你们的证据保密吗?让我们都保留我们的秘密武器。”

实际上我是虚张声势。我哪儿来的秘密武器?最多请茹比作个伪证,说那件毛衣是她送我的礼物。也许可以有科学鉴定,证明它绝非崭新。可这类大减价往往把某些人的退货也拿出来卖,有些缺德的人穿一件新衣服出过了风头、过足了瘾又去原价退掉,我做学生时没少干这种缺德勾当,所以即便科学鉴定出它是旧货,也不能完全为我的案子昭雪。

“最后三分钟。你不脱,我们就要对不住了。”女经理醉心自己的上流腔调。她是墨西哥人,从得克萨斯的海域偷渡过来的,或者是从新墨西哥的沙漠上徒步走来的,一同走的几户人大概要丧生一半。也许是两三户人一块走的,通过沙漠后就被打他们埋伏的警察发现了,逃入境的可能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女儿,女儿出息成了这个没人味只有香水味的女经理。移民往往对移民无情,美国政府阴暗恶毒,利用人性中这个谜一般的特征,把移民们驯化成边防警官、移民局官员,以及眼前这类头目。他们对美国人不留情是自然的,而对和他们经历相仿的移民更心狠手辣。他们当初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而今却绝不能便宜你,让你顺顺当当就在这国家落下脚,和她分享自由女神阴影下的幸福生活。

“脱了她的衣服。”女经理对两个女保安说。

“敢!”我向后退了一步,脊梁恰好抵在天花板的下斜线上。猫科动物把防御和进攻同时放在这个动作中:将脊背塑成完美的拱形。我想死给她们看看。我想死给黎若纳看看,肝病隔离区和烧伤病房的幸存者要用死来告诉她:她造成的里里外外的疤痕比我私部更隐密。我只要有一口气,谁也别想看见那粉红色的常青藤怎样爬满我的胸脯。

可这间怪异的屋里连自我行凶的家什也没有。她们三个人向我围来,围成了三颗围棋子。我要被她们吃掉了。

下面的事我在事后也无法厘清。一定是我玩命反抗,她们警棍齐下。然后我人事不省了,她们也许有些不安,从我挎包里翻出了一张纸,那是半年前我记下的吴川的手机号码。虽然我拨一遍号就背熟了,可我每次清理挎包都没扔掉它。每次看到这个号码,都让我重温写下它时的心情。像什么呢?像是十多年的战乱之后,你以为你丧失的亲人,突然有了消息。后来我企图对自己否认这个心情,不否认我就得承认自己像爸一样贱,在感情面前总是摇尾乞怜。她们用这个电话号码给吴川打了电话,吴川赶到时我一身淤紫,披头散发地昏迷在角落里。她看到的我像个真正的扒手,因为手艺低下而落网。她嫌恶地看着我被剥下自尊的身体,吃不准我手脚究竟干净不干净。一个弃儿难免会染上贱毛病,比如翻口舌告刁状、小偷小摸。好了,这下她对我的品行不端、贫贱而卑劣不必再怀疑,都被证实了。商场安全系统会凭空揍一个大好人?在香港人眼里,美国有许多值得羡慕的人权保障。她想我或多或少是罪有应得。

因此她浮现在我渐渐清晰的视觉里时,面色苍白而淡漠。我渐渐意识到我在一家医院的急诊室,我感到既无望又无力向她说清什么,我的屈辱十倍于被无故殴打。吴川问我想不想喝水,我摇摇头。闭着眼睛,可以不被她的完好和优越所刺痛。她告诉我,茹比刚走,她得上夜班。但茹比已和一个律师联络过了,律师会代我和这家商场打官司。

“要给妈打电话吗?”吴川问道。

我闭着眼使劲摇头。关闭的眼帘让我独自待在狭小却安宁的空间里,断绝了和一切事物人物的关系。这个空间对于生存不甚理想,却很省力。不必管他们把我搬运到何处,对我的手指做些什么。手指在另一些手指间变幻位置,显然在接受X光检查。诊断是骨折,没有比这诊断更不能刺激我的惊奇的了。

又被搬运回来了。我关闭的眼帘外一切惨案照例发生,撞车的皮开肉绽,斗殴的血肉模糊,呻吟与号叫组成多声部合唱。吴川问我:“疼吗?”

我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挑选了我作为迫害对象?一眼看去我比一大群抢购服装的人更适合迫害?这是个著名的白人区,一个亚洲人显得刺目?

在我关闭的眼皮外面,吴川的嗓音尖利起来。她质问护士长:“为什么后来的病人先做处理?”护士长见的血淋淋的面目远多过正常脸容,也见惯蛮横暴躁陪同者。她平淡地告诉吴川,我看上去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得等一会。吴川更尖利了,说看上去没有危险不等于真没有危险,脑子和胸部说不定有内伤。护士长说她管不了这么多,有意见找医生提。

吴川的声音又响在另一个方向。她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想早些结束这幕荒诞惨剧,对我和她自己有个交待,好早早回家。

等她回到我床边,我闭着眼睛说:“你先回去吧。明天还有课。”

她不语。

又是几番劝慰,我说我自己感觉不坏,就是疲倦,想睡一会儿,请她放心回去。我不想看她的反应,因此眼睛始终闭着。我也怕一睁眼床边真的空了,那是黎若纳投奔吴岱之后的事,外婆在一次小中风之后尚在恢复中,爸只能带上我为他的画报社去外地拍摄资料。七岁的我一次醒来发现四周漆黑,没了爸的影子。我想一定是爸把我丢在招待所,自己偷偷走了,爸也不再要我。我用被子捂上头,嘴里数着数。假如数到一百,爸还不回来,他就不会再回来了。每次数到一百,我都心惊胆战地慢慢掀开被子,爸没有出现。但在被子下面数数时,我仍怀有那么大的希望。后来我一边哭一边数,想让数数的声音压倒哭声。只要封闭在那狭小的空间继续数数,希望就在那里。终于我数不动了,哭得嗓音全消耗完了。但我不掀开被子,不去面对失望。只要回避失望,便总有一线希望尚存。爸为那次夜出打牌愧疚了几十年。

我睁开眼,床边果然是空的。我对失望回避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没成功。护士办妥了我的出院手续,问我自己能不能开车,我想能不能都得自己开。清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不相干的车辆,谁都嫌谁多余。

茹比请的律师早晨九点来到我的公寓,他先提出自己的法律费用,一小时三百五十元。我的公寓卖掉大概刚刚够他打赢这个官司。假如我赢,可以得到两百到三百万的赔偿。值当一赌,我光棍一条,怕谁?不得到赔偿光是出口恶气,都值得赌一把。律师建议我不找媒体,媒体一介入,法庭会指控起诉人已经利用媒体炒作而不受理案子。佳士瓦把律师全看成恶棍,建议我投靠媒体。“这是个有极大潜力的政治案——种族歧视、种族迫害。可以震撼芝加哥,让那些商场的董事们来出面道歉。你以为法庭可以为你主持公道?错了。在美国谁的钱包鼓法庭就为谁撑腰,你倾家荡产也抵不上商场一根毫毛。”

我决定先上法庭,赢不了再诉诸媒体。

让佳士瓦言中了。我每星期收到巨额的律师账单,官司却无望打赢。茹比叫我耐心,因为她请的律师极有才干,常常打赢这类官司。我没好气了,说我已经自己挖自己墙脚,从买下的公寓中往外抽款子,一堵墙一堵墙地往律师腰包里送。她说:“想想你将得到多少赔款。”我说:“那怎么到现在连赔款的气味都闻不着?”茹比说:“那就证明对方请了个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师。”我问她:“干吗我不换个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师?”她说:“当然可以换,只不过一小时不是三百五,而是五百块到六百块。”

到了初秋,我眼看要一贫如洗。等那笔巨大赔款到手,我肯定已经饿死。我右手骨折终止了我从正常或非正常按摩来的收入,做现代舞代课教员的计划也落了空——面试的结果人家都懒得通知我。吴川暑假后从香港回来,每天和我通一个电话,例行公事,开口就问和那家商场的官司有结果没有。现在好了,我和她可找到一个供我们谈一两个小时的话题了。我把律师的话转述给她,也把茹比和佳士瓦的看法讲给她听。她不是真有兴趣,只为她能表达一定的关切又不必向我掏心窝子而庆幸。有几回她冒出一句:“那女经理穿的是St.John(美国名牌服装)套裙?”或者:“那女经理有没有五英尺七英寸高?”总之,在我长长的转述中,她脑子大大地开小差。我想,出了这件事唯一的正面效果是让我们俩不露痕迹地讲和了。讲和后我们都学乖不少,决不谈知心话。

不仅吴川和我有了个好话题,供我们把姐妹关系不冷不热地拉扯下去。佳士瓦每回和我谈话,也是只谈这个案子。大家都发现了新的情感重点,把个人性的情感移换成阵营化的、广大得多的情感。这样多好,频繁往来,却很好地避开了突然逼近对方心灵的快捷方式。从那晚佳士瓦到我公寓来,两人借酒发生了一场不明不白的亲热,他和我都有点尴尬,不知下一步该干吗。他首先想从僵局里退一步,在我出事之前,已很少接到他的电话。

我卖掉了一根自己为自己买的钻石项链,它够我付两个月的生活费用。清贫惯了,回到清贫中使我感到亲切。吴川有一次来我的公寓,我给她烤了一块牛排。我说我从来不爱吃牛肉,她撇撇嘴一笑,谁相信呢?她对我从来没有放松过观察。有时在她那儿一块吃点心,我情不自禁喝掉果汁瓶里的底子,或者吃下糕饼盒里的碎渣,都会突然发现她在盯着我,眼神既不解又鄙夷:这些自然顺畅的贫贱动作是怎样来的?我从一个穷孩子变成了个穷留学生,其中包括多少令她不解和鄙夷的细节。她吃了半块牛排就饱了,我把剩下的半块牛排用锡纸包好,放进冰箱。整段时间她都在和我谈那场官司,官司到了扯皮阶段,仅有的进展是对方承认她们可能认错了人:我和一个偷窃犯长得一模一样。从电视监视器里,白种人看不出我和偷窃嫌疑犯有任何区别。我的律师要求对方公开监视器里录下的画面,对方的律师拒绝公开。法官站在对方一边。

吴川插嘴道:“你赢不了的。”

我有些气恼地问:“为什么?”

“就是把我爷爷的财产全拿来给你打官司,你也赢不了。再有钱也阔不过他们,那是一家最有实力的商场世家。”

我不说话,她在我这儿长敌人威风。她看出我的不悦,低声说:“你看你都过什么日子了?连减价牛排都吃了。还打,还打。”

我顶她说:“谁说是减价的?”

“我看见垃圾桶里的减价标签了。”

她存心揭我短。香港人的冷血,我算领教了。我看她自顾自地开冰箱,拿出半盒牛奶。冰箱基本空空荡荡,里面搁着半块她吃剩的牛排。我突然恨透这个被宠惯坏了的女孩,我曾经打肿脸充胖子,为她花钱如流水地买礼物,现在全部露馅了。嫌我低贱?好,我要她知道我到底有多低贱。

我告诉她我的同居史。那个抽象派雕塑家和我一见钟情。他在私人画廊打工,晚上弄他的雕塑。他说罗马尼亚人布朗库兹三十岁当洗碗工时,谁会相信他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抽象派雕塑家?我是被他当抽象雕塑接受的。后来想起来,一定是那样:他觉得我布满伤疤的胸部就是毛坯的雕塑。那时刚拿到博士学位的我正疯了一样到处找工作,舞蹈物理学?人们都以为我在表格上填写错了,怎么也想不到谁会去设立这么个无聊学科,并有我这样无聊的人去学它。

半年后我参加了三个月的推拿培训,不久也混起江湖来。我的生意不坏,每天有两三个预约。男顾客渐渐多起来,我感到他们的亲善有些不祥。事情就那样开始了,一个男顾客说他以每小时一百元的费用买我的“特殊按摩”。他劝我想开,别把它看得那么个人化。就像医生和护士对待病人和伤员那样,打交道的是一个伤口或一个器官,其余的,全部漠视掉。这是个可怕的起端,一百元让我漠视我的整个存在,所有责任都推给这只右手,脏也只脏这只手。这天夜里雕塑家正在工作,我突然崩溃了。我竟受了那样的引诱,霎时间背叛已发生。当然,我把事情告诉雕塑家时,尽量把自己说得委屈、受侮,几乎是枪口逼迫下的选择,我时刻准备阻止他冲出去和那个男顾客决斗。他听完后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说:“让我来算算我们俩每月的开支。房租一千,水电、电话四百,这样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支持我拿出几件杰作来。我不必去画廊打那份工了,一个小时十块钱,对一个艺术家的年华就这样践踏!”我释然了,但马上又觉得痛心。他不在乎我的收入怎样来,只要能供他一心一意成为布朗库兹,他的雕塑远远比我的尊严重要。他突然把我抱起来,说这下他可以和我结婚了。我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跟着他狂欢。他说马上就去换辆新车,旧车拉雕塑材料不够大,还老抛锚。他很快帮我建立了一个网页,标明我提供的各种准医学非医学按摩,又在几家小报上登了广告,请读者去查我的服务网页。形势的急变让我意外极了。我原想从他那里得到宽谅,得到的是这样一番如痴如狂的嘉贺。我的生意不久好起来,而我的心情越来越暗淡,这是个仅次于娼妓的谋生手段。他毫不介意,做着和我结婚的打算。在一个雪后的清晨,我被我悟到的东西惊醒。在我开始挣那些下作收入之前,他从来没想到和我结婚。似乎有一大片难看的伤疤必须搭上我的优厚收入,才配他考虑和我从长计议。收入怎样不三不四,他无所谓,只要把他的最佳年华省下来。我独自在丰厚的雪地上走,更可怕的念头冒上来:我在雕塑家眼里从来就是残缺的,半个女人。有着那样的胸脯就将就活着吧,能干上一行挣钱不错的营生还挑剔什么?我看清了我在他心目里的价值,他要把那一点价值榨出来。从一见钟情开始到这个清晨,我看到了自己直线掉价的过程,怎么可以一边让他倾榨一边让他嫌恶?

吴川看着地面,不敢看我,她吃不消了,这正是我要的效果。她在想这女人怎么配做她的姐姐,怎么配和她同出一个母体,她在憎恨对她讲这段脏事的人。需要懂得这样一种低贱的人生吗?完全没有必要,把这种语句向她灌输是污染她的人格。她一动不动,细长的腿悬在沙发扶手上,上半身比腿低,坐在沙发里。这不是个让人待得长久的舒适姿态,她却长久地耽于此姿态。

我想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过了半小时,她说她该走了。她对那段凄凉的丑恶故事消化不良,得一个人慢慢消化去。

我把她送到走廊上,一阵病态的快感上来,她听听都窘成这样!看清楚了吧?黎若纳的血可以有你那样的流域,也可以像我这样改道,九曲十八弯,浊浪滔天。

吴川抬起头,几小时中她第一次看我的脸,她说:“那干吗不回国?”

我说:“我不知道。”

其实我想说:一个小说家说过,盼望远行的人是不快乐的人。读那本小说时我还没吃透他这句断言,现在我明白了,盼望远行是因为她(他)对故地不满足,或深深地失望了。远行或许会带来转机。可能转机都不必,对一个深陷在失望中的人来说,摆脱失望就已经是改善。我十多年前选择远行,证明我是个失望者。

我的律师第二次败诉。时候到了,该停止拆我自己的窝去填他的腰包了。佳士瓦双手赞成,说我何苦花几万块钱去认识美国律师呢?他早就免费提供了警告。现在该他登场,他找了一个朋友,此人时不时在芝加哥导报上发书评。两个星期后我被接见了,芝加哥导报的一个编辑听完我对这场不幸遭遇的控诉后,说:“等会儿,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告诉他事情发生在春季大减价的时候。他说:“那么已经发生五个多月了。”我说:“没错。”他说他看不出他的栏目有什么必要报道五个多月前的一桩新闻。

佳士瓦说:“难道五个月之后,芝加哥的种族歧视就大大改善了,这种事不再发生了?”

编辑说:“这件事固然不幸,但它没有暗示什么种族歧视。”

佳士瓦说:“这明摆着是种族迫害!”

编辑说:“对方有没有提到关于种族的字眼?”

佳士瓦甩回头来,瞪着我。他要瞪出我的种族、政治觉悟来。可我一时想不出对我有利的话,只好瞪着他。编辑代我回答:“看来是没有。从你刚才的陈述中,我也没听出什么种族冲突的倾向。”

佳士瓦说:“那个区全是白人,长久以来排斥有色人种,这不是秘密吧?”

编辑说:“那是你的认识。作为报纸,我不能把可能性当做事实来写。”

佳士瓦说:“就按事实本身写,已经够发人深省了!”

编辑说:“不瞒你说,这类事天天有。人们知道种族话题敏感,容易炒热,一有什么争端,就往种族上扯。我们天天能收到这类稿件,一家旧货店有两个女人同时看中一件旧衣服,结果老板卖给了亚洲女人,黑女人控告老板是种族歧视。”

佳士瓦的脸在一圈黑胡子中间变得灰白,他说:“你明明看得出她的事件和你说的完全不同,”他指我,“性质上是一个天一个地,你是存心搅和是非!”

编辑说:“性质上,我看不出什么不同。”

佳士瓦哈哈地笑起来。灰脸膛儿大胡子发出那种笑声,非常可怕。他笑完后说:“那你就不该做一个著名大报的编辑。”

编辑站起身,快步往接待室门口走。然后他立正,侧身对着我们,一手握门把,他天天要无数次地重复这个“恭敬送客”的动作。有时是真恭敬,有时——比如此刻是侮辱式的噱头。

“但愿现在是五个月之前,”编辑说,“我可以把它作为一则新闻报道出来。”

佳士瓦一个人直冲冲往前走,我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假如芝加哥是这样一座没有天良、没有公道的城市,他会离开它。佳士瓦是芝加哥的本地佬,现在也是个深深的失望者。他曾对我担保,芝加哥会为我做主,不然他不再认它为故乡。我一路小跑,踩着地上头一批落叶,暗暗感激为我和芝加哥著名大报撕破脸的佳士瓦,就用这个形式爱我吧。他终于站下来,对我说路还没走绝,还有其他的报纸,实在不行,他们有一份赠阅的文学杂志。

我们一同去看了电影。电影院有十来个剧场,一场电影从中段看,然后再去看另一部电影的开头,回来再看前一部电影的上半段,接下去把下一部电影看完。一对男女进入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关系,什么都可以干就是别面对面掏心窝子。

“你这样待我,我知足了。”我对佳士瓦说。

“哪里的话。”他为我的真诚吃惊。

“你没义务维持我们的关系,就算发生过那样的事,你也用不着逼自己。”我止不住了,电影里的生死爱憎都挡不住我掏心窝子。

佳士瓦紧紧握住我的手,还好,是左手。

“现在你可以从我旁边站起来,走出去。反正我们先看了电影的结局。”我说。

佳士瓦说:“可我没碰上过比你好的女人。”

我也吃惊不小,看来借助干别的事来掏心窝子是办得到的。“你可以接着碰。”我说。

他听出了我在黑暗里微笑。

“我三十六岁了,”他说,“这些天我是很矛盾。我想可能有比你好的,但我不会碰上了。”

他的真诚残酷起来,想说明什么呢?他在骑着驴找马?这些天我做了他的驴。

“那我走开你会难过吧?”我问。

他想了半天,说可能会有一点点不舍。

我想,很好,我们至少不稀里糊涂把对方变成驴。

回到家已经十二点。留言机上灯闪烁着,四个人和我错过了对话的机会。三个留言是律师的,他的逼债电话口气温柔,像爸哄我吃中药。最后一个电话是茹比的,她说想看望我,没别的,我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人。我想再听一遍茹比的留言,但按错了键钮,把整盘磁带都洗掉了。磁带到了某一段,居然残留了吴川几个月前的留言,为了小纳粹和她反目成仇的那一回,我听到了上回有意漏听的几句,她说我别想拆开她和璜了,因为她也染上了他的疱疹。我的头“嗡”了一声。她什么也不怕,为了那个混账的疱疹患者,她宁愿做如此的牺牲,二十一岁的女孩对自己的一大把生命青春慷慨着呢。她认为她爱上的是个伟人,因为璜告诉她一毕业他就去伊拉克前线。这世上总算有人还没活明白,这种傻事还有人在干。干得起傻事的年龄。

我昏沉沉地坐了一会儿,抓起电话。给谁打?这样迟的一个电话谁欢迎?我可以和茹比任性,让她听听我种种的失败吧。她说她一直在等我回电,一个人千万别在晚上给心爱的人打电话,因为这样你就惨了,期待回电非常之苦,自信受损,自尊心被刺痛,还伴随着澎湃的荷尔蒙。像茹比这样对感情不存幻想的人才敢如此说自己,这是她的惯用手段:似乎在打趣自己,实际上减轻了她内心的张力。

我叫她闭嘴,然后把吴川染病的事告诉了她。她说我听上去是吓蒙了。我说不是听上去,是真蒙了。她说:“是呀,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她告诉我,我被打伤那天,她赶到急诊室,见吴川守在我身边。护士长掀开被单时,我胸脯上的伤疤让女孩“哇”的一声哭起来。

那是个什么画面?二十一岁的女孩让我吓哭了。我和茹比道了晚安后,拿着静默的电话机,心里对商场的女安全员和女经理充满仇恨。不是恨她们打伤我,而是恨她们打电话喊来了吴川。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吴川站在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胸脯布满伤疤的女人旁边哇哇大哭。

我的汗冒出来了,我为那幅画面臊得无地自容。

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溃败,就是别在吴川面前。

一连多日找不到吴川,她让什么给忙得在芝加哥失了踪。一天我无意中翻报纸,读到一则新闻。在我被打伤的那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一位女职员晚上下班时发现自己的车被砸坏,四个轮胎全部被划烂,车的帆布敞篷也被划成条条缕缕。女职员在查看车况时被潜伏者从背后袭击,她是被看车场的人发现而送进医院的。经医院诊断,她的后颅骨被击裂。受害者目前已脱离了危险,但仍在特别护理病房。警方判断这起案件和抢劫、凶杀无关,因为受害者的首饰、名牌服装和钱包都不曾被动过。唯一线索是划汽车的刀,是把名牌厨刀,并且崭新。

受害者是商场女服装部经理,现年四十五岁,据她周围的人说,她为人正直、公道,性情随和,家庭和睦,不曾和任何人发生过不可调解的过节。警方仍在对案子进行深入调查。

我放下报纸,站起身,倒了满满一杯白葡萄酒。饮尽两杯酒之后,画面连贯了。二十一岁的偷袭者从急诊病房离开后,就静静地酝酿一个阴谋。决定着手实施她的谋划是律师失败之后,芝加哥导报拒绝伸张正义,让她觉得再也不能等了。多日跟踪使她得到了女经理的行动规律,发现她总是最后一个下班,来到停车场时,无人看守的巨大停车场已荒凉如无人区。只要出手收手神速,偷袭是有把握成功的。偷袭者飘逸地出现在那个白人们引为自豪的住宅区,等待商场打烊。接近打烊时间了,女孩怕自己到时万一心不够毒手不够狠而饶过女经理。因此她跑进一家连锁超市,买了一把德国厨刀,一百七十元一把,对她来说是小意思。超市没什么顾客了,收银员疑惑地看她一眼。她拿起尚未装进塑料购物袋的刀就跑,火红的发梢飞扬,如同红色的蛇芯子。这正是购物中心打烊的时间。再过一刻钟,女经理就会出现在空旷的停车场上。女孩已跨出了超市的自动玻璃门,身后传来一声吼叫:“等一下!”女孩回头,见那个肥胖的收银员在收银箱里挖着什么,一边说:“还没找你钱呐!”女孩红发一甩,大小姐派头好极了,说:“不要了!”她人已经在十几米以外。

女孩买的这把德国厨刀让她行动起来很迅捷。几分钟后,她喘着粗气退进灌木丛,看着皮开肉绽的八成新福特车,她原来担心自己会害怕,现在发现是过虑了。她从巨大的书包里抽出那根早已准备好的木棒。从小就打网球、骑马的贵族女郎身手如同年轻的雌豹,步伐毫无声息。那木棍打在女经理后脑勺上,一种女孩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后坐力导入她的全身,世上不会有比这后坐力更刺激的事了。她看着向前趴去的四十五岁女人,幻想她不纯的白种血液流了一车。不纯的白种血统对纯粹白种血统的醉心是女孩极熟悉的,她从小生长的地方,黄孩子们聚在白孩子学校围墙的外面,墙内最琐碎无聊的事,也被他们想得神奇。年轻的凶手迅速离开了她的猎物,一面把凶器放回大背囊里。她所有的名牌都比白孩子们高档,而她知道她永远是个黄孩子。

我在网上查到一所私立高中,那里急需教现代舞的教员。一个小市镇,在南加州,据说他们的生源大部分是亚洲的贵族子弟。成百上千的吴川,被关在古城堡似的校园里,成为白孩子们想象的神奇世界。我依恋芝加哥,可是难道我在十多年前不依恋祖国故乡吗?我总是选择远行,或说远行总是选择我。

去面谈之前,我把我可能的远行计划告诉了吴川。她说那种学校糟透了,大鱼吃小鱼,没得吃就吃老师。她还说无论谁在那种学校都会在情感上窒息,最后情商降到零。总之她说了那学校一大堆坏话,希望我重新考虑。

我在她公寓的门口突然说:“对不起,做你姐姐我的情商也等于零。”

她没有答话。

我总是在她的淡然面前着慌而把话说过头。我说:“你和我一块去西部,在那里找个学校,不好吗?”

她问:“为什么?”

我死咬住那句“我舍不下你”,羞臊地把脸避开。忽然间,我找到个所以然来:“你在这儿不安全。说不定会侦察到你的。”

她知道我指什么了,但表面是一如往常的淡泊。

面谈成功后,我马上把消息告诉了她。她在手机里慵懒地说:“祝贺你呀。”回芝加哥的飞机上,我的邻座是个读《中国旅游》杂志的男人。起飞不久,他问我云南的石林是不是有画片上这样壮观,我说比画片上壮观多了,他看我一眼。一个拉丁后裔,纤巧的骨骼,一双巨大的黑眼睛充满不快乐。他问我是否是和我男朋友去的,他们再不快乐也要调侃。我说我根本没去过,但我知道中国的任何一处风景都是实地胜于画片。我见他入神地看着我,我加上一句:“你不会失望的。”他说他是个幼稚的中年人,对什么都存有梦想,他女儿十四岁时就说他没希望成熟了。我说他女儿到了二十岁就不会这样认为了,因为她将成熟一大截子。他说女儿昨天二十岁了,可还是这样说他。他刚刚应邀参加女儿的生日晚会,他的前妻因为他的幼稚而受不了他。我问他幼稚的具体表现是什么,他说盼望古典爱情,盼望去非洲丛林学鼓和舞蹈,等等。他是个药物学家,不务正业,上班为了混到退休,好去实现他的幼稚计划。

居然有这么一个傻子,几十分钟之内就和人掏心窝子。

飞机降落芝加哥之前,遇到了大风,气流狂乱。他问我在不在意让他拉着手,因为他不仅幼稚还是个胆小鬼,最怕乘飞机,假如这是他最后一次乘飞机,他将永远记着给他壮胆的人。在我们拉着手听天由命的半小时里,我也把我的故事讲给了他。从吴川讲到黎若纳,再讲到我胸前的疤痕,以及它几个月前被不寻常地暴露。他问我是不是为此而离开芝加哥。我说远行是我一贯的作风。

飞机安全降落了,他还拉着我的手。他翻到石林那张画面,说:“我想远行到这里,你一起来吧。”

在机场,我们一块吃了晚餐。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买两张机票,我们再原路飞回去。”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来的一路话没说完。”

我们分手时他叫我等他电话。第二天我一天都心惊肉跳,茹比、吴川、佳士瓦都给我来了电话,却没有那位《中国旅游》杂志读者的。我设想他在实验室穿着白色制服的模样,那双巨大的黑眼睛快活极了。我憎恨自己,何苦又陷入等待?黎若纳等待吴岱从香港一次次回来,打着为吴老太爷寻找投资机会的幌子来到那座侉与蛮之间的省城,和她偷欢几天。等待让她像我此刻这样烦躁,把一锅沸腾的骨头汤从炉子上端下,耳朵还在听着传呼电话叫人的声音。这时听见叫的是她的名字,她把锅子随手往我的小柜一放,就跑下楼去。那汤面上浮着比汤更烫的一层油。

第三天早晨,我收到的电话是通知我报到的,学校为我买公务舱机票。我鬼使神差地说:“不了,谢谢,我在芝加哥已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吴川和茹比。吴川“欧”地吼叫一声,就沉默了。我问她几次“怎么了”,她说她得深呼吸一下,高兴得呛住了。我走出门,在灰暗的芝加哥傍晚漫步。黎若纳在我的伤基本愈合之后要和吴岱去香港了。爸把七岁半的我从外婆家偷出来,交给了她。她带我去那家蛋糕店,告诉我最美味的蛋糕并不花哨,是那种看去古板的牛油清蛋糕,但我坚持点了带大堆奶油玫瑰的蛋糕。吃蛋糕时黎若纳说她自己是个坏母亲,假如我不原谅她,她完全是罪有应得。我似懂非懂,嘴里的奶油变得很腻味。

我回到公寓时,看门老头说有个先生来过。他形容的模样我一听就知道是谁。《中国旅游》杂志的读者把我的电话号码弄丢了,但他模糊记着我说的住址。看门老头说他一会儿还可能再来,叫我千万别离开。我在门厅里坐下来,读着律师的催债信。

那时我七岁半,跟黎若纳去了火车站对面的一个公园。她叫我坐在草地上。她说:“来,妈妈给你梳梳头。”她拆开我的长头发,用梳子细细地梳,编成很紧很密的“麦穗花”,这种辫子能维持很长时间,她想这样一来我半生都可以省去梳头了。她一边编着我的头发一边哭,后来她告诉我,那时她已经不想走了。只要我说一句不舍的话或原谅的话,她就会把火车票退了,和我一块回家。可我一声不吭,所以她不可挽回地给我编了一根永久性的辫子。

假如我当时不那么倔,不把眼泪忍住,说出我的依恋,也许我告诉《中国旅行》杂志读者的有关我的故事会完全不一样。我眼睛朝掌灯的大街上看,黎若纳的血流在我体内,让我管束不了自己,创伤累累,爬起来还要找个人来爱,终于找着一个比我还不顾死活要投入古典爱情的。我难道比那个干傻事的吴川好?黎若纳在二十多年前为她女儿梳辫子时险些辜负吴老少爷。这时我希望黎若纳还是抛弃我、爸、外婆,不然就没了这个和我争吵、惹我担心、不断干傻事的吴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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