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的风暴

这一段记忆尽是画面,离上个故事时间隔了应该不久。有一天下午,窗户外面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喧闹,人声鼎沸,都是些喊破了嗓子的口号声,间或有些敲锣打鼓的队伍此起彼伏,还能听见附近各条弄堂里,有些零星的声音,亢奋地叫嚷着从巷子深处一路奔来,汇入那片更大的狂热之中。那时候这种事儿并不很稀奇,我童年记忆里的人,大多是血脉贲张极其容易激动的样子。我爸平时也差不多是这样,不过那天他挺冷静的,家里就只有他和我,别人都不在,我爸高高站在床边的凳子上,隔着钢窗以及窗口爬满的藤蔓,往外瞭望着,无声地抽着纸烟。

我家住的路和南京路交错,从窗口便可以远远望到几十米外这条上海最繁华的街道,当时这个城市所有的政治活动大都围绕着这条街,但凡游行必然是从这条路上过,外国友人来访,乘坐的红旗轿车也是巡游这条最体面的街道,直奔政府机关所在的人民广场,那里也是全市所有游行队伍最终汇聚的所谓“人民的海洋”。那天那场游行一定也是如此,从我家窗口不远,人群涌来,然后又渐渐走远。

窗外渐渐安静下来,父亲从凳子上跳下来,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纸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爬上了凳子,可是人太矮,看不到什么东西。爸爸回头看到,怕我跌下来,一把把我抱了下来,嘴里却没说什么,然后他闷声不响地为我穿上衣服穿上鞋,牵着我的手就出了门。

等我们父子俩到了南京路上,人群已经走得很远了,路上没有什么人,所有好事者都急急地赶去前面看热闹了,满地都是传单,各种油印的、撕碎了的手写的标语纸,也或者有鞭炮的碎纸。总之我熟悉的那条街道,在那天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几乎面目全非,遍地都是疲惫的垃圾,人群的声音已经很远很远,没有风,地上的纸一动不动。这是一种我至今难以形容的感觉,有点像我长大之后体验过的,所有过分集聚的饥渴欲望,在一瞬间爆裂倾泻了之后,我的身体所陷入过的那种突然让人自暴自弃的忧愁。

父亲牵着我的手,就着我小小的步幅很慢很慢地走着,那情景根本就不像是要去看一场游行,倒好像是在繁花一片的公园里散步,脚下的每一张废纸对他而言,都像是一朵新奇的花儿,都值得他细细地欣赏。他一句话都不说,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读着传单上的字,并会为某一张新的不曾读过的纸片,而绕一些远路,渐渐的他竟然走得比我都慢了许多,我有些着急,拽了他几下,他只是对我笑一下,稍微赶几步,遇到要读的某一朵花儿,便又慢了下来。

在我童年的回忆里,父亲很少和我说话。他会对我温和地笑,也会非常暴烈地揍我,揍完却很少解释为什么要揍我,要我自己琢磨很久才能明白到底哪里犯事儿了。这让我既爱他,同时也很怕他,对于我,他太神秘莫测了,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在猜度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当时唯一自己觉得可能的结论就是,一定是他想说的所有的话,都是我听不懂的,所以他便不想白费口舌了。

我们俩走了很久,直到成都路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前方的人群早就不见踪影,甚至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彻底赶不上了,我也走累了,父亲大约也读完了所有他想读的东西,脸上的表情特别柔和,像是桌边吃饱了的人,躺靠在椅背上,脸上会露出的那种与世无争尘埃落定的样子。他也停了下来,似乎不再想往前走,我抬头看着他,猜着他的表情是不是也打算回家了。突然间,一阵大风远远地从南京路的前一端席卷过来,一股子很大很大的风,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的真正的大风,迎面来了。

风是看不见的,可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了风,满地的废纸为它勾勒了一个具体又庞大的形象。那些地上平躺着的奄奄一息的纸片,在疾风的策动下,似乎突然注入了生命力,他们颤抖着依次张皇跃起,如同被惊飞的群鸟,在沙尘中啸叫着,相互拍打着,撞击着,飞卷入这一场毫无征兆的骤然风暴,无数魂不守舍的纸片夹裹在这一场狂飙中,早就失去了纸张的柔和形状,粗暴如同夺人生命的海啸一般,就这样在我们不远处,滚滚逼近。又突然间,这股已经到了路口的废纸的狂狼,被成都路横刺里而来的另一阵风吹散,就在我和我父亲站立处不远,这些原本不过飞了两三米高的群纸,陡然间急速升高了,相互裹挟着,攀爬着,像是砸在岩石上的浪花,向高不可测的天空里四散而去。

父亲蹲下身想要护住我,我挣扎着从他的怀里往外好奇地张望,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之后也没有见过。很多年之后,这个画面依然历历在目,随着年纪的增长,那份记忆中夹杂于狂喜的一丝恐惧感,变得越来越强烈。无数写着字的传单,大量白色废纸,夹杂着少量色彩斑斓的纸屑,这些场景时不时还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急速地转弯,瞬间飞升,如同活生生的在天空中翻飞的亿万群鸟,相互追打驱逐,沦陷于某种狂暴的无法节制的集体迷乱,幻想着成为一个庞大的不可阻挡的洪流里的一分子,自我意识不假思索地彻底奉献于集体,渴望化为狂躁无明的微尘之一,将生命力虚掷于那毫无价值的升腾和狂飙所带来的自我献祭的快感中。直至粉身碎骨。

注:那天是粉碎四人帮后的全国性的游行,后来我查书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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