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祥和作家三毛合作过好几首传唱甚广的歌,起码有两首被“新闻局”禁播。当年歌曲送“新闻局”审查,“出版处”和“广电处”各司其职,前者尺度略宽,后者往往从严,常有“歌曲许可出版,却不准在媒体播出”的怪状况。遇到这种结果,唱片公司只好为媒体“打歌”另录一种“安全版本”,以利宣传。《橄榄树》便是一例: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我的故乡在远方”这句歌词,当年竟被审查委员解读为“讽刺国府败退来台”,遭批“意识形态不明确”,惨遭封杀。没奈何,唱片公司只好请齐豫回录音间重新唱过,把“流浪远方”唱成“流浪流浪”—至于为什么“流浪远方”变成“流浪流浪”就可以通过审查,实在也很费疑猜。
《橄榄树》是电影《欢颜》的开场曲。胡慧中饰演的民歌手一开场就“对嘴”齐豫的歌声唱了一大段。但放映版的声轨可以改成送审后的新录版,画面却没法改。于是胡慧中的嘴型仍是“流浪远方”,观众听到的却是“流浪流浪”。
另一首被“毙掉”的歌是《一条日光大道》:这首歌一九七三年便已问世,但大家最记得的还是一九八二年齐豫、李泰祥合唱的版本。据说它被禁播,是因为歌名会联想到对岸“文化大革命”时代的样板小说《金光大道》,有“与匪唱和”之嫌—《金光大道》是“文革”期间八出“样板戏”之外,极少数由江青亲自力捧、红遍全中国的文艺作品。毛泽东在对岸是“人民群众心中的红太阳”,于是在台湾,“太阳”变成了“敏感词”,“红”变成了“敏感色”,《一条日光大道》唱的“阳光洒遍你的全身/我只要在大道上奔走”于是竟显得十分可疑了—天知道当年除了那几位联想力无比丰富的审查委员,究竟有几个台湾人知道《金光大道》是什么玩意?
讲到“红太阳”,不免想起小时候听说的两则轶事:一是“老蒋总统”痛恨“毛匪赤祸”,所以走遍中正纪念堂,绝对找不到一朵红花—纪念堂刚落成那几年,年幼的我曾经实地勘查过这则传说,确实没找到红花,整个园区的配色和殡仪馆差不多。后来盖了金瓦红柱的两厅院,才稍微把色调平衡过来。
另一则轶事是这么说的:在对岸,毛主席是“红太阳”,所以“国花”就是赤胆忠心的“向日葵”。向日葵于是在台湾成了“匪花”,要是出现在艺术作品里,便有“为匪张目”的风险。有那么一段时间,向日葵是台湾的“敏感花”。比方台中自由路“太阳堂饼店”本铺,艺术家颜水龙一九六四年制作的巨幅“向日葵”马赛克壁画——这件台湾艺术史的名作,曾因店家忌惮“匪花”污名,干脆长年用木板遮住,直到解严才拆去遮板、重见天日。
近来以此相询对岸的朋友,才知道“向日葵”其实不是他们的“国花”。我辈人从小都会踏正步唱刘家昌的“梅花梅花满天下”(此曲原是抒情的慢板,蒋纬国硬要把它改成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殊不知“国花”在对岸,并非如此重要的符码。中华人民共和国建政迄今,从未正式宣布“国花”谁属—这么说来,向日葵岂非蒙受不白之冤,枉被“敏感”了那么些年?
前阵子在网上看到“文革”前夕摄制的巨型史诗歌舞剧纪录片《东方红》,总算找到答案:电影开场便是名曲《东方红》,这首曲调源自西北农村民谣的颂歌,曾在“文革”时代取代《义勇军进行曲》,成为对岸的准“国歌”: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阵容庞巨的合唱团热血高唱,穿民族服饰的群舞女子举着黄澄澄的扇面,变着花样排出一丛丛花朵。最后在反复拖长叠高的合唱大高潮中,众人团团围出一朵巨大无朋、闪闪发光的向日葵—这段序曲的标题,就叫《葵花向太阳》。
二○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