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英国摇滚天团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推出长篇概念专辑《墙》(The Wall),这套唱片后来在全世界足足卖掉三千多万张,成为一代经典。专辑里一首带着强劲迪斯科节奏的摇滚曲横扫全球,歌名是《另一块砌墙砖,第二部》(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art 2),借孩子的口吻向僵固、威权的教育体制提出控诉:
我们不需要教育
我们不需要思想控制
课堂上不要阴险讽刺
老师啊,放过孩子吧!
喂!老师啊!放过孩子吧!
到头来,你不过是另一块砌墙的砖
歌曲后段,一群孩子的声音齐齐扬起,把整首歌再唱一遍,其悲其壮,过耳难忘。三年后,罗大佑《亚细亚的孤儿》也起用了儿童合唱团去唱那悲壮悒郁的词句,我总怀疑是平克·弗洛伊德给他的灵感。
一九八二年,导演艾伦·帕克(Alan Parker)把《墙》拍成电影,变成一出长达一个半小时的MV。以台湾当年的电检尺度,这部反战、反威权、反体制,还穿插性爱和嗑药情节的作品,肯定无缘在戏院上映,却不能阻止它以录影带形式广为流传,成为“地下经典”。有很长一段时间,观赏《墙》简直成了八九十年代台湾文艺青年的“启蒙仪式”—那年头,谁弄到一卷珍罕的录影带,常会呼朋引伴到家里同看,我初次看《墙》,便是一个那样的场合:母亲弄到了那卷录影带,约了朋友来看(记得片名还被翻译成很杀的《叛帮迷墙》),那时候我大概才小学六年级,也蹭在大人后面偷瞄。片中唱起《另一块砌墙砖》的段落,戴上面具的孩子们排成一列,踏着整齐的步伐走上输送带,一个个掉进机器里,变成一截截碎绞肉,从另一头吐出来。那惊悚的画面、阴惨的旋律,着实把我吓坏了,害我做了好几次噩梦。
二○一二年八月十九日,我在香港亚洲博览馆看黄耀明、刘以达的传奇组合“达明一派”重聚演唱会,意外和这首平克·弗洛伊德的老歌重逢—“达明”早在八○年代便是歌坛异数,从不怯于探讨现实议题,擅长以政治、历史、社会、性别题材入歌,他们的作品反映了香港不只一个世代的集体记忆和社会变迁。“达明”乐风之锐意求新、主题野心之大之深、影响幅员之广,在娱乐至上的香港乐坛,在在是空前绝后的异数。
时值立法会改选前夕,当局着手强推“德育及国民教育”争议不断升高,社会充满山雨欲来的压抑和焦虑。博览馆的舞台上,“达明一派”火力全开,演唱会简直变成了一场全方位的“公民教育课”。现场投影的视觉素材和歌曲内容呼应,触及港英历史、反核环保、同志平权、教育政策……那些二十多年前写下的歌,竟在这个时代犹能体会出全新的意义,字字句句都和当下的现实扣合。
就在这场演唱会,他们翻唱了《另一块砌墙砖》。站在黄耀明身后合唱的,是二十几位中学生,他们是中学生团体“学民思潮”成员,平均才十五六岁,然而战力不可小觑:三星期前,他们刚和各界团体一起组织要求撤回“国民教育”的大游行,号召了足足九万人上街。
同学们唱着唱着,纷纷拿出红领巾蒙上眼睛—红领巾是共产党“少年先锋队”的标志。这蒙眼的动作,让我想到中国摇滚先锋崔健的名曲《一块红布》: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你做主……
一九八九年之后,崔健弹唱这首歌,总会用一块红布蒙上眼。当他在中段拿起小喇叭,吹出抑扬宛转的独奏,每每满场泪下。那时候,这些孩子都还没出生呢,不知道他们可曾听过这首歌?
唱到最后一遍,孩子们纷纷把蒙眼布扯下,高高举起。歌至最后,他们扔弃红布,双手向前交叉,比出“反对洗脑”的手势,乐声戛然而止。全场一万四千名观众全数起立,疯狂欢呼鼓掌,久久不歇。
一个多星期之后,这群“学民思潮”的孩子在政府总部架起帐篷“占领政府”,并有三人宣布绝食。两天后,四万人集结现场声援,各界人士纷纷加入绝食,大专院校发起全面罢课。到了九月七日,足足十二万人身穿黑衣到政府总部集结抗议。这次官员不再提什么“沉默的多数”了,特首梁振英终于在立法会投票前一天,紧急宣布取消“国民教育”原订的三年开展计划,但未承诺撤回—人潮散了,故事还在继续,抗争并未终止。
但愿那被扔掉的蒙眼布,不要再被谁捡走了。
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