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兄妹二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破烂车队的主人,会是这么一个俊美至极,却又温润可亲的青年。那本来下巴昂得高高的少女,这时傻了眼,而那青年则是朝着柳婧深深一揖,惭愧地说道:“小妹无礼,得罪了郎君,还请郎君万勿见怪。”
说罢,他狠狠瞪了那少女一眼。
少女被兄长一瞪,又傲慢地噘起了嘴,她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把头转了开来。
见她这样,那俊雅青年更不好意思了,他再次朝着柳婧深深一揖,诚挚地说道:“小妹年少不知事,还请郎君千万不要见怪。”哪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少女便冷笑道:“大兄,你解释这么多干吗?反正你们都不疼我了,干脆让这些人杀了我呀!”
这话一出,似乎另有内情。柳婧温雅地朝着那俊雅青年说道:“既是小姑子闹意气,兄台无须在意。”
她刚说到这里,那少女突然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才不是闹意气,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你们就是行乞……”那“行乞”两字刚出,俊雅青年连忙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对上他满怀歉意的目光,柳婧哪会不知道,这少女分明是故意挑事,故意让她自己置于危险中的?当下她无奈地笑了笑,车帘一掀重新回到牛车上。
柳婧把车帘拉上时,外面的兄妹俩还在吵,在兄长隐隐的教训声中,少女不时哽咽地回上几句。又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个妇人过来,在那妇人说了几句话后,少女安静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俊雅青年策马靠近柳婧的牛车,在外面满怀歉意地说道:“今日舍妹无状,幸好兄台大人大量。”说到这里,他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阳,名子远,还没有及冠。不知兄台是——”
柳婧一揖回道:“在下姓柳,字文景,忝为家中长兄。”顿了顿,柳婧又道,“令妹似乎心有郁结,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这个时代,还遗留着秦汉人的古朴。如柳婧这样刚一见面,便向人问起隐私事,在后世或许不妥,可在此时,实是寻常事。
那俊雅青年见她问起,长叹一声,苦笑道:“我阳府是个商家,父亲有意把舍妹嫁与吴郡豪强。她不想做人之妾,便闹开了。刚才她故意冲撞你们,也是想留下恶名,让对方悔了这门婚。”说到这里,他看向柳婧,“柳兄举家带口,不知这是往哪里去?”
柳婧长叹一声,欲言又止后,苦笑着说道:“且去吴郡住一阵子。”
她刚刚说到这里,突然地,官道的后方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和马蹄声。这声音如此响亮,直令得地面都出现了震荡。一时之间,不论是柳婧还是那俊雅青年,都齐刷刷地回头看去。
只见他们的后方,那树林的尽头,浩浩荡荡地走来一支庞大的队伍。那队伍的前方是两列本地小吏举着“回避”的牌子开道。在这些小吏的后方,则是两列看不到边的银甲银衣的骑士。
看到这一幕情景,那俊雅青年脸色一变,道:“不好,遇上朝廷派来的巡察使了。柳兄,你们最好马上下车,避于道旁。”匆匆说完,他已策着马赶向他自家的队伍。在他的喝叫中,转眼间,阳府那一支庞大的队伍纷纷行动起来。见到他们都下了车,柳婧手一挥也让自家的队伍停下。
等柳婧等人走下牛车,全部避于道旁时,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走到了跟前。
就在柳婧低下头时,她的身后传来阳子远的嘀咕声:“奇了,巡察使怎么是些太监?”
太监?柳婧还没有见过太监呢。她学着阳子远的样子,向后缩了缩,让众人挡在自己面前后,这才大胆地朝前方看去。
此刻,那两列长长的、足足绵延近半里远的银甲银衣骑士刚刚走过来。柳婧这是第一次接触这些官家骑士,一抬眼,便被这漫天金光银色给炫得眼睛生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这仪仗带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抬着头,看向阳子远刚才所说的“太监”。
果然,在这些骑士的中央,有三辆特别宽大豪华的、由六匹或八匹马拉着的黑色马车。其中两辆都是车帘大开,令得众人一眼便可以看到,坐在马车中的那两个长相阴柔,五官秀气,给人的感觉特别别扭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就是太监啊。
柳婧如此想着,她的眼一瞟,移向了第三辆马车。
那辆马车一直拉着车帘,也许是运气好,就在柳婧转头看去时,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人拉开,然后,端坐在马车中的一个美貌郎君,赫然出现在柳婧的眼中。
这青年郎君,五官至俊至美,金冠束发,玉佩为饰,整个人有一种无法言状的凌人贵气。可不正是那个与她有两面之缘,曾经用剑抵着她的咽喉,差点要了她小命的黑衣首领?
没有想到,他居然在这里!
对于这人,柳婧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害怕被他看到,连忙缩着头躲了起来。不过,就在她下意识地把头一缩的同时,马车中,一个跪坐在那贵介郎君身后的婢女,已伸出纤纤玉手把车帘拉开来。
那车帘一拉,柳婧便吁出一口长气,她凑近阳子远,好奇地问道:“那中间马车里的,也是太监?”
阳子远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他看了那马车一会儿,皱眉说道:“似是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柳婧把那黑衣首领的打扮长相形容一遍后,低声问道,“依阳兄看来,他是什么人?”
阳子远沉吟了一会儿,摇头说道:“我也不知。”转眼他又说道,“太监很好分辨的,他们的声音与正常人完全不同。柳兄既然说那人声音低沉,那就不是太监。不过看这马车的位置,这人只怕有点来头。”
这时,阳子远悄悄指着一面旗帜,低声说道:“这上面写了‘张’字,你看到没有?”见柳婧点头,他哼了哼,不屑地说道,“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几个太监中,便有一个张公公。”
阳子远压低声音,愤然地说道:“我朝建立至今,不过区区百年。以前的历代陛下,都重贤臣而远小人。可是你看,当今陛下竟然派出太监来巡视地方了。这在前朝可都是刺史才有资格担当的。”
这一点柳婧也明白,自秦朝赵高乱政后,三四百年间,天下人谈到太监,都是痛恨至极。而本朝自光武帝刘秀统一天下后,至今百年,一直是吏治清明,君臣相得,儒风大盛,天下的德治之功,甚至胜过前朝西汉。
在这个人人都讲究仁德的时代,陡然又出现了爱用太监的皇帝,见到这些可以代天子巡视地方的公公们,阳子远所表现出的愤然,柳婧完全能够理解。
不过理解是理解,她的心思根本没有在这些太监身上。她脚步移了移,在那辆最为华贵的马车渐渐远去后,她凑近王叔小声地问道:“叔,那马车中的人,你看到没?”
王叔摇了摇头,低声问道:“怎么啦?”
柳婧蹙着眉,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无事。”她一想到那日的情形,背后还会冒冷汗,双腿还会发软啊,现在提一提都要鼓起好大的勇气。她想,她永远永远也不想见到那人了。
那支队伍渐渐远去,望着那消失在视野外的浩大车队,回到阳子远身边的柳婧,听到他还在愤懑不已,不由得跟着长叹一声。
听到她的叹息声,阳子远回过头问道:“柳兄因何叹息?”柳婧闻言,只是苦笑了一下。
从刚才与阳子远的交谈中,她发现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商人,却很有见识。在柳婧待过的那小小阳河县,她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有见识的人。她有心想说出自己的困境,想看看这阳子远有没有好的建议。所以,这第二次叹息,她实是故意的。
果然,这时阳子远又道:“方才柳兄提到吴郡,表情似有苦涩,是否有了什么为难之事?”
柳婧再次苦笑了一下,才道:“家父被人冤枉说贩私盐而入了狱,在下没法,只得变卖家产,准备在吴郡安下家后想法子营救。方才看到这巡察使,在下真是想上前喊冤了。”
阳子远听了这话,却是好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徐徐说道:“我与柳兄虽是初识,却也一见如故。不瞒柳兄说,我家中也是经商的,这方面怕是无法帮到柳兄了。”
柳婧本来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心存侥幸,现在他直接说了无法帮忙,也是意料中事。她连忙还了一礼,苦笑道:“阳兄多礼了,家父之事本来就很麻烦。”
阳子远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让柳婧没有想到的是,自从听到她说,她父亲犯事入狱后,那阳子远竟是对她生疏起来。本来还颇有一见如故的架势,后来是找了个借口便回到他们自己的车队那边去了。开始柳婧还以为他是真有事,然而中间休息过后,那支队伍迟迟不动身,柳婧上前询问,他们直说有主人身体不适,暂时不忙着动身,让他们先行,而那阳子远则躲着一直不见踪影,柳婧马上明白了,他这是嫌弃自己了。
也是,这世间之人,都只好锦上添花,能够雪中送炭的,那是没有几个。更何况,柳婧的父亲犯了官司,意味着她家的运道不好,在这个特别相信命理堪舆,且这门学说蔚然成风几成主流的时代,如阳子远那种把自己妹妹送给豪强做妾,一心想向上爬的人,出现躲避自己这种时运不济的人的动作,也是正常至极。
经过了阳子远一事后,柳婧对于向陌生人求助之心也冷了起来。当下一家人日夜兼程,终于在大半个月后赶到了吴郡。
吴郡作为扬州十一郡之一,无论是富裕程度还是人文荟萃,在扬州都是吊车尾的角色。
总而言之,于天下各郡中,吴郡,算不得一繁华所在。
饶是如此,自记忆以来便在阳河县没有出去过的柳萱,还是兴奋得忘乎所以。她频频把头探出牛车外,对着外面的景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而自从离开家乡,便显得格外安静的柳母,看着外面的繁华气象时,神色怅惘,若有所思。
一进入吴郡,柳婧便命令吴叔、王叔等几个见过世面的人去找掮客租房。她们现在手头只有五十两金不到,要在远比老家繁华的吴郡租个能住十几个人的大院子,时间上肯定不能如普通房子那样,一交租金便是一年的。所以,这里面还有个口才问题,只能由几个行事老练之人出马。
饶是这样,直到四个时辰后,天都黑了,王叔才在吴郡郡城的最边郊处租到一旧院子,共计租住半年,租金二十两金。
已经没钱住客栈的一家人,急忙驱着牛车赶往那院子。在众仆人快手快脚地收拾院落,搬运家具时,柳婧一直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树影幢幢的前方。
她柳家,其实是大富过的。在记忆中,柳婧知道,自己的父亲甚至当过官,不然,自家那些仆人,也不会口口声声叫她父亲“大人”了。可如今,不但家道中落,父亲还入了狱,路上遇到一个本以为可以结交的商人朋友,结果对方一知道自家的处境,马上避得远远的……这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真是让她不舒服。
等把东西布置好,已经过了子时。一家人都累得够呛,连沐浴也顾不上了直接倒榻便睡。
天刚蒙蒙亮,柳婧便醒来了,梳洗过后,她走出了房间。
结果一出房门,她便看到母亲和王叔、吴叔等人也起榻了,一个个沉默地收拾着院落。
远远看到母亲,柳婧觉得她更苍老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走到吴叔和王叔身后。看到她过来,王叔用袖子在额头上拭了把汗,慈爱地说道:“大郎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柳婧笑道:“叔也不多睡一会儿?”
王叔叹道:“哪里睡得着啊?自你父亲入狱后,我们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你母亲更是这样。要不是知道衙门大过年的根本不会理事,我们在年前天放晴时,便想到牢里看望你父亲了。”
说到这里,他叹道:“大郎,到监狱探望,里外都要打点,也不知剩下的那点金够不够?”
柳婧寻思了一会儿后,道:“不忙。”在王叔、吴叔诧异不解的目光中,柳婧说道,“这样吧,王叔待会儿就去监牢外看一看,打听一下要怎么做才能见到我父亲。打听过后,这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你和吴叔就按原计划的那样,一个去洛阳找顾公相助,一个去打听顾家二郎的消息。”
她看向远方,轻声说道:“刑狱之灾,最易让人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只要确定父亲安好,我就慢慢谋划。总之,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个家就此散了,败落了。”
原来到了这个地步,她还在想着既要父亲回来,也不能把家彻底败了。吴叔和王叔看着眼前“志向远大”的二姑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不过,因为历阳劫盐一事,他们已对她信服,寻思了一会儿后,两人都点了点头。
等时辰差不多了,王叔和柳婧同时出了门。王叔是赶往监牢方向询问柳父的情况,柳婧则是往酒馆方向走去。
她现在袖中空空,前往酒馆,自不是为了喝酒。她只是隐约有了一点想法,得在那人多口杂的地方,听一听各种小道消息,也许那些是非之言,能够给她提点点儿什么。
柳婧来到附近一家酒馆外时,却发现那酒馆里,正陆陆续续地走出一个个酒客。而大门口,那店小二正在不停地点头哈腰赔不是:“各位客官对不住了,实是那几位贵人来头甚大,他们说是不喜热闹,小的也没有办法。”
原来是有什么贵人要过来,店小二在赶走闲杂人等。
就在敢怒不敢言的众酒客嘀咕着散了个干净时,对面的街道上,两辆华丽的马车驶了过来。那马车黑色镶金,拉车的八匹马都是一色的白马,而这些一看就是精贵品种的良驹,众人在吴郡这个地方从没有见到过。
那马车在酒馆前停下,两个身着华贵、长相相似的青年先走了下来。
他们同时走到第一辆马车外,朝着里面的人长长一揖,恭敬地说道:“兄台,到了。”
“嗯。”从马车中,传来一个低沉而华丽的嗓音,那嗓音仿佛是琵琶的乐音,透着种能够引起空山回响的沉静和魅惑。
马车中人应过之后,车帘一掀,一个与他的嗓音一样,长相俊美高雅的贵介青年走下了马车。这个青年,看起来约莫二十岁,身材高挑颀长,表情冷漠。
那两个身着华服的兄弟,腰都弯得要折了。左侧那人赔着笑说道:“上次听到大兄想吃酒烹鹅。大兄,这一家酒馆做出的酒烹鹅是吴郡最有名的。”这说话的青年,明明看起来比这俊美高雅的青年要年长,可他一口一个大兄地唤着,那是毫不羞涩。
那俊美高雅的青年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在缓步进入酒馆时,一侧的柳婧听到他那华丽的嗓音低沉地流响:“我有一位故人说过,她虽是女子,却也有鸿鹤之逸兴……她虽自比鸿鹤,可我每次吃到这酒烹鹅时,便会想到她。”
青年这话让俩人有点听不懂。说他是怀念吧,他把故友比作要吃下肚的酒烹鹅,怎么都透着一种不尊重;说他不是怀念吧,他这语气又过于深情。
就在那两个华服青年讷讷而笑,恭敬地迎着那华丽高雅的青年入那酒馆时,一侧的柳婧蹙了蹙眉。隐约中,她觉得那句“她虽是女子,却也有鸿鹤之逸兴”的话,挺耳熟的。难道,是在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自夸之语?
摇了摇头,心事重重的柳婧把这事抛在脑后。
她刚一转身,迎面急步走来一俊雅青年。陡然一对上,那俊雅青年马上绽开一个得体的笑容,客气地唤道:“柳兄也在这里啊?”
这俊雅青年自然便是阳子远,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
就在柳婧准备回礼时,阳子远已忙不迭地说道:“失陪了,以后有机会再与柳兄寒暄。”他指了指那酒馆,一脸得意地说道,“我那三妹夫,正在里面陪一个从洛阳来的大贵客呢,那种身份的人可不易遇到,在下可不敢唐突了。”说话之际,他看向柳婧的眼神透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的三妹夫?是了,他的三妹,不就是路上遇到的那不愿为妾的少女?他虽是得意地宣称里面的某个人是自己的三妹夫,可事实上,他们还算不得正经亲戚吧?
柳婧笑了笑,也不等到她说话,阳子远已一个箭步越过她,转眼上了那酒馆的台阶。在他踏入那酒馆大门时,柳婧注意到,他的腰折得整个人都显佝偻了,而他那脸上挂着的谄媚的笑,更是明晃晃的几乎能刺伤路人的眼。
柳婧看着阳子远踏入酒馆,摇了摇头,举步离开。
不一会儿,柳婧便回到了府中。
一进门,王叔便大步迎来。他把柳婧引到一侧角落,压低声音说道:“大郎,大人在狱中的情况不好。”
柳婧大惊失色,她压住慌乱的心,问道:“怎么不好?”
“听说是大人入狱数月,一直不见亲人探访。那些狱卒都说他是穷酸,平素里苛刻衣食不说,还经常有狱卒心情不好时拿大人出气。”
王叔见柳婧脸色苍白一片,珍珠般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那唇上都渗出血来了。这才记起柳婧是个女儿身,自己把这么残酷的事告诉她,却是逼着她了。
在王叔闭唇不语时,柳婧声音平静地问道:“如果我要见父亲,得花多少金?如果要打点好那些狱卒,令得他们善待父亲,又要花费多少才行?”
王叔苦涩地回道:“那些狱卒说,大人是上面关照过的重犯,等闲人他们不敢放行……我打听了又打听,从第一关直到见到大人,共要打点七人,一人要花费二两金才行。”
那就是见一面,要花费十四两金了?
王叔又道:“至于要上下打点,好让大人得到善待,只怕前后要花费百两金。”顿了顿,王叔再道,“大人之事,我不敢跟主母明说。今天又添置了一些东西,主母手头,也只有十几两金了。”
也就是说,光是见父亲一面,就要耗尽家里的余财。在老家宅子和店铺没有卖掉之前,他们将衣食无着?
想了想,柳婧咬牙说道:“父亲的事交给我,王叔,你尽快动身去洛阳吧。”
“好。”
“对了,吴叔记不记得顾家二郎的长相?”
王叔蹙眉寻思一会儿,道:“老吴是见过顾家二郎的父母的。料来顾家二郎就算长大了,那相貌应该与其父母有相似之处。应该不难认出。”
“那就好,让吴叔马上行动。”
目送着王叔离开后,柳婧提步朝整理得干净的院落走去。
还没有入门,她便听到三妹柳萱咯咯的欢笑声。不知世间愁苦的小女孩儿,正与一个婢妇玩着躲迷藏的游戏。
看了三妹一眼,柳婧转向母亲。
柳母正把剩下的婢仆集合起来在那儿说话,柳婧刚一靠近,便听到母亲说道:“你们几个,就近找找绸缎庄,看看招不招人。成婶,你且帮我接一些绣活……”
柳府的这些仆人都是柳母陪嫁的人,自柳婧记事以来,他们便一直在。这么些年过去,彼此之间早就如亲人一样。所以柳母安排他们到外面找活养家,那是没有一个人有异议的。
柳婧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目前最迫切的问题,是去探望父亲一次,并改变身在牢中的父亲的处境。至于父亲的性命,在秋天到来之前应该是无碍的。因为自古以来,朝廷都信奉春天主生发,秋天主肃杀的自然之理。一般而言,不管罪多重的犯人,春天是只管审判的,要杀,都会等到秋后。所以民间常听到“秋后处决”这个词。
转眼,柳婧又悔道,早知道父亲过得这么艰难,家里的老宅和店铺就应该先脱了手再说。只是话说回来,那些阳河县的人也太落井下石了,他们知道自家出事,开出的价格只有正常的一半不到。而且后来柳婧也知道了,别看那些买家分成几批,事实上,他们全是那个放高利贷的赵宣派来的人。
柳婧回到自己房中,把那册在历阳时,二十几个浪荡子听到的闲言闲语笔录拿出来再细细地看了看。
这些市井杂语中,杂夹着很多她以前没有接触过的道理,更掺杂着一般人看不出的赚钱之道。她想从中找到迅速赚一笔金的办法。
柳婧这样冥思苦想着,一天时间又飞快地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柳婧刚走到眯着眼在阳光下绣花的母亲身边,便听到柳母因睡得不好而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婧儿,今天应该去看望你父亲了吧?”说罢,因熬夜刺绣而眼睛红红的柳母抬起头来看向女儿。
柳婧的唇动了动。
她还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她的柳母脸色一白,惶恐地说道:“是不是你父亲他有了什么不测?”
听到母亲惊恐得近乎尖叫的声音,柳婧连忙摇头。这时刻,她也不知是不是被母亲刺激了,竟然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来。
当下她也不顾兀自惶然的母亲,挥了挥手,低声道:“让我静一静。”说罢,她负手踱起步来。
这般转了几个圈后,柳婧突然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看着她说道:“母亲,你说我要是到当铺去租一套贵族们常装的衣服鞋履穿上,你再帮我打扮打扮。有几分的把握让人一看就觉得我贵气不凡?”
柳母一怔,被女儿的态度感染,她也沉静下来。端详了女儿一会儿后,柳母说道:“我的婧儿贵气天成,不需刻意装扮也是贵人。”
柳婧当下站了起来,道:“母亲,你拿十两金给我。我去看望一下父亲。”
柳母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
接过柳母递上来的黄金,柳婧随意地往袖口中一塞,便走了出去。
出乎柳母意料之外的是,柳婧出去不久就回来了,回来时,她依然是一袭朴实的布衣。
接着,下午柳婧又出去了一会儿。第三天,她接着是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
第四天时,柳婧一出府门,就直接朝一家当铺走去。
当二刻钟后她再出来时,已是一袭华服。这银色的华服上,镶着细细的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一种暴发户的气息。
可是,柳婧扮起男装来,有种过于温润文雅的气质,这种温润文雅,被这金光一冲,倒奇异地中和了,衬得她有种眉目张扬,华盛却又不凌人的光鲜感。
当然,柳婧拿出了十两黄金,所租的并不仅仅是一件外袍,她的中衣,她的下裳,她的鞋履,都与这外袍是同一套的。
这般骚包地走到街道上,一时之间,柳婧直觉得四周众人目光嗖嗖地看来。而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让路。
就这般衣履光鲜地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后,柳婧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而伴随着马蹄声的,是潮水般向两侧退去的人流。
当下,她缓缓回头。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三个骑士,这些骑士全部着银衣披黑袍,气势凛然,虽只有三人,可这三人起落一致,气势惊人,因此引得路人纷纷回避。
柳婧见状也缓步退了下去。等这三个骑士经过她面前时,她蹙了蹙眉,又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这三人都有点面善,细一寻思,可不正是那黑衣首领身边的人?
要说柳婧最怕的人是谁,自是那黑衣首领。此刻见到他身边的人,她连这一路上苦苦维持的风度也给忘记了,那急急躲闪的样子,直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因此,她也就没有发现,那三个骑士冲过去一阵后,一人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时,笑着与同伴说了几句什么话。
那三个骑士一走,吴郡城中又恢复了热闹。当下,柳婧提步,朝着城西的吴郡首富常公家里走去。
不一会儿,她便来到了常府外面。看着这占地足有百亩,石制的大门气势惊人的大富门第,她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
在柳婧出现时,两个门子也在向她看来。见她上前,他们连忙大步迎上。
不等他们开口,柳婧已是负着手,温文尔雅地说道:“还请转告常公,便说我有重要的事找他。”说这话时,她一双温润清澈,如同泉水的眸子静静地瞅着这两人。
柳婧便是一袭布衣,也有一种属于文人的雅气和清气,何况她现在还是盛装打扮了的?
那两个门子相互看了一眼后,一人朝她一礼,道:“郎君稍候。”说罢,他推开了大门。
被柳婧的风度所迫,这两人竟不敢把她晾在外面干等,就这样打开大门,把她迎进了常府正堂。
正堂中,柳婧刚刚端起婢女呈上的酒抿了两口。一阵沉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转眼,一个四五十岁,圆圆脸,身材矮壮,初看起来笑容可掬,可那双不大的眼睛却精光四溢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他看到俊美斯文的柳婧,浓眉一挑,如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找我?”这人长相慈和,这一开口声音却恁地响,直震得柳婧耳朵嗡嗡一阵响。
“是。”柳婧站了起来,她朝着这中年人深深一揖后,微笑道,“在下姓柳,刚从历阳来。听闻常公乐善好施,心怀仰慕……”她说到这里,常公眉头皱了起来:难不成这美貌亮眼的小郎君,竟是来投奔自己,想做门客的?
就在他如此想着时,柳婧已斯斯文文地把话说完了:“柳某特意前来,是想向常公送上两句话。”
她的话音一落,常公已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柳婧知道,要不是自己长相能震住人,这常公只怕已经伸手赶人了。
当下,她也不多话,直接盯着常公开口道:“一个左手手腕有着一个刀口的,三十多岁的汉子……”她这句话一出,常公便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他向前冲出两步,眼看就要冲到柳婧身前,却又强行止住。抑制着激动,常公粗着嗓子紧盯着她又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常公嗓子本来就洪亮至极,这一激动,那声音直是响亮得震耳欲聋。
柳婧也被这声音震得脸白了白,幸好常公正是失态时,也没有注意她这小家子气的表现。
按住被常公的大嗓门激得怦怦乱跳的心脏,柳婧缓缓说道:“一个左手手腕有着一个刀口的中年人,于三个月前出现在了历阳。当时柳某正在店中饮酒,与他有缘,便多说了几句话。”
常公显然很激动,颤声道:“说下去。”顿了顿后,他向柳婧求道,“请小郎君说下去。”
随着常公这个“请”字一出,一直捏着一把汗的柳婧吁了一口长气。不过,随着这口长气一出,她却不得不拿起架子来。
常公见到柳婧不说,浓眉先是一皱,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一提,大声叫道:“老厉,老厉——”
一个做管事打扮的中年人连忙跑了出来。
常公朝他挥了挥手,叫道:“去,拿一百两黄金来。”在那老厉应声离去时,常公退后两步回到榻上坐好。而当老厉把黄金端来时,常公也恢复了冷静。
他挥了挥手,示意老厉把黄金端到柳婧面前,沉着声音说道:“小郎君,现在可以说了吧?”
柳婧一笑,大大方方地把那一百两黄金收入袖袋中,在常公和老厉转为鄙薄的目光中,柳婧温和地说道:“柳某本为求财而来,常公现在支付了费用,柳某自是有话说话。”顿了顿,她态度端凝地说道,“三个月前,柳某在历阳遇到那人时,他说他姓吴。”
常公有点失态,他喃喃重复道:“姓吴?怪不得一直找他不着,原来他连姓也改了。”这时,老厉在一侧冷声说道:“小郎君,一则三个月前的消息,似乎值不得一百两金吧?”却是对柳婧的贪财之举大是不满。
柳婧看了他一眼,斯文温润地说道:“三个月前的消息,自是不值一百两金。然而,一个月前的消息呢?”常公瞪大双眼,身子向她一倾,侧耳倾听,柳婧说道:“说来也是运气,一个月前,在下在莫县又遇到了这位吴兄。可奇怪的是,这一次吴兄改姓了,他直说他姓淳于。与在下饮了一通酒后,淳于兄说,在清明之前,他没有离开莫县的打算。”
这一次,柳婧的声音一落,常公已站了起来,他扯着嗓子厉声喝道:“来人,来人——”
不一会儿工夫,从外面便跑进来几个护卫。常公命令道:“马上准备行装,今天下午,我要赶往莫县。”
“是。”
众护卫一退,一个美丽的、三十来岁的妇人就从里堂小跑了出来。看着常公,她眼中噙着泪,激动地说道:“阿秋找到了?”
“是,这次应该是找到了。”常公连忙上前扶着妇人,粗壮的汉子这般扶着妇人时,却在小心翼翼中透着一种温柔。他低低地说道,“表妹,这次找回三弟,你我好言相劝,定能让他释怀。”
那美丽的妇人抹着眼泪,低低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年为了接近大表哥你,从而老与三弟玩在一起,他也不会在我们定婚之后如此失态,更不会一跑就是十年。”
“这些都过去了。”
看着那两口子你侬我侬地靠在一起,钱财到手,急于去见父亲的柳婧站了起来。她刚刚施了一礼,还没有开口,门口处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那脚步声,还有一阵让人心慌意乱的喧哗声和令人心口发闷的马蹄声。
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朝着常公嘶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主人,外面来了好多官兵!”
什么?常公大惊失色,他把妇人一放,急步朝外面走去。而在他的身后,柳婧也急急站起,就在她想冲出去从侧门离开时,又是一个仆人冲了进来,哭道:“主人不好了,官兵把整个宅子都包围了。”
什么?整个宅子都包围了?她出不去了?
柳婧白着脸,咬了咬牙,寻思半晌还是决定站在原地。
常公脸色灰败,他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用力拭了一把后,绝望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这样?他们怎么会一点风声也没有漏给我?”
就在常公一脸绝望,众婢仆慌乱地窜来窜去时,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传来。转眼间,那脚步声进了院落。出现在柳婧视野中的是两列银袍士卒,他们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大步而来,一走到堂房外,便自发地分成两列。总共四十个银袍士卒,这般十步一人,竟也从正堂门口一直排到了宅门处。
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这个脚步声就显得轻缓优雅了。它的这种优雅,与今天柳婧刻意显出的优雅不同。它轻而自在,透着种底气十足的从容。
随着这脚步声一来,四十个银袍士卒同时把手中的长戟朝地上重重一拄。发出“咚”的一声令得地面震荡闷响,原来还惊吓得又是哭叫又是抱头乱窜的常府婢仆们,齐刷刷地给震住了。于是,整个院落里,凝固着一阵极致的让人无法呼吸的安静。
在这种安静中,那优雅的脚步声就更显得清脆自在了。
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转眼间,一个俊美到了极点的贵介郎君,出现在众人眼前。这贵介郎君,头上戴的金冠雕刻出一种吉鸟的样子,可惜柳婧认不出那吉鸟,不然,她就能说出这人的身份了。这贵介郎君也是一袭银衣,外面披着一件玄色外袍。他腰间垂着美玉,随着他缓步而来,那美玉与他腰间剑鞘上镶着的宝石和珍珠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声悦耳到了极点的金玉交鸣声。
那贵介郎君缓步踏入院落,他瞟了常公一眼后,点了点头,轻柔地说道:“你就是常勇?”
常公虚软地点了点头。
不等他开口,那贵介郎君轻声说道:“常勇,有人举报你常府贩卖私盐,私制铁钱。请跟我走一趟吧。”
那常公摇摇晃晃,灰败着脸想要开口时,那贵介郎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冤无冤都不必向我说,到时自有人审问于你。”
说到这里,贵介郎君声音一提,清声命令道:“常府立时查封,常府人等,通通关押起来!”
几乎是他这句命令一出,蓦地,常府中的婢仆、主人同时号啕大哭起来。众人一个个挣扎着扑向那贵介郎君,拼了命也想冲到他面前,向他讨饶。
于这一瞬间成为人间悲苦的常府大院里,躲在众人之后,站于大堂之中,一直白着脸的柳婧也绝望地晃了晃。难道,这世间真有运气一说?难道,她柳婧就这么倒霉?她不过是想卖点消息赚点轻快钱啊,怎么就这么倒霉地遇上这种事?
于一个个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那贵介郎君显然有点不耐烦了,只见他挥了挥手,淡淡地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拖下去啊!”
“是。”四十个银袍士卒同时走动,就在几人大步走入正堂,两人更是朝着柳婧走去时,蓦然,那贵介郎君温柔含笑的声音从后面人群中传来:“且慢。”
声音一出,四下一静。
那贵介郎君踩着优雅的步伐,目光打量着柳婧,缓缓走了进来。
柳婧正脸白如雪地看着他,四目相对,贵介郎君嘴角一扬,轻柔笑道:“真巧啊。”
柳婧苦着脸,涩着声音回道:“是啊,真巧。”她是想避开他的!她是真的想过永生永世不与这个人相见的!可是苍天不放过她啊,不然,怎么这个恶魔出现的地方,她就恰恰好地涉足了呢?
在柳婧脸色煞白得都能当镜子时,贵介郎君已走到了她面前。
他缓缓伸出手来。那手,修长白皙,有点偏冷,指头略尖,指甲干净圆润。这是一双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贵气的手。此刻,那白皙贵气的手,缓缓地抚上了柳婧的颈。
美男子的手指,便这般轻轻地,温柔得近乎怜惜地在她的颈项上摩挲。特别是那手指来到她的喉头处时,还微微收拢。看着掌下一用力,便可以轻易扼杀的雪白颈子,贵介郎君温柔地问道:“常勇之事,你也有份儿?”
什么?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的。
柳婧雪白着脸拼命地摇头,慌乱到了极点的她,吐出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是,我今天才认识他。”
“哦?”他左手把柳婧带了带,令得她整个人呈半投怀送抱的姿势倚入他怀后,他慢腾腾地在她身上摸索起来。
当他那冰冷的手碰到她的腰带时,柳婧雪白的脸开始涨红。羞辱中,她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终于,柳婧带着哭腔叫道:“住手!”
贵介郎君没有住手,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她身上游移着,就在柳婧羞怒恐慌到了极点,整个人不可控制地颤抖成一团时,他的手从她的袖袋中掏出了一个木盒。贵介郎君打开看了看,轻缓地说道:“柳家郎君,这常勇都把刻有他家族标志的黄金送给你了,你还说与他不是同伙?”
也许是骇到极点,贵介郎君这句诛心之言一出,柳婧便睁大了泉水般的眸子。
她涨红着脸,双目水盈盈地瞪着他,哑声说道:“照郎君这么说来,这常府中便不得有生意来往,不得有客人出入了?”她声音沙沙的,“我不过是与常勇做了一笔生意,这一百两金是他付出的酬金罢了。”
柳婧现在这副气壮胆粗的模样,生生让贵介郎君惊讶得眯了眼。
他这般眯着眼,一言不发地盯着她,那眸光实是暗沉,实是让柳婧胆战心惊。可她知道,现在自己是没有退路了。无论如何,便是死,也断不能按照这人的话说下去,断断不能让人以为她是常勇的同伙。
因此,她涨红着脸昂着颈,努力显得俯仰无愧地瞪向他。
两人对视良久。慢慢地,贵介郎君伸手抚上她的眼,他的手指在眉眼间游移着,吐出的声音恁地冰冷:“可会下棋?”
下棋?好好的这人提下棋干吗?
因这人话题转折得太猛,完全让柳婧意想不到,一时之间,竟把她给问傻了。那双好不容易露出了一点凶光的眼,因为听不懂而显得迷茫,配上那泉水般的温润澄澈,倒颇有几分可爱。
这种可爱,令得贵介郎君脸更冷了。他咬牙问道:“如今棋艺如何?”
咦,怎么问她如今棋艺如何?难道他以前跟她下过?她的印象中,可不记得自己还识得这般俊又这么狠的人。
见她总是不答,贵介郎君挑了挑眉,冷冷问道:“你不屑说?”
他贵她贱,怎又用到“不屑”两字了?
强行按住心中的迷惑,柳婧眨着迷糊的眼,老实地回道:“小时候善弈,可有六年没曾碰过棋了。”
“为什么?”
“家父家母不许。”
“为何不许?”
柳婧抬眼疑惑地看着追根究底的这人,还是回道:“他们说我太过顽劣。”
这话一出,贵介郎君从鼻中发出了一声冷哼。
正在这时,身后几个脚步声传来,一人叫道:“郎君,常府众人已经锁拿,里外也都抄查完毕。”
贵介郎君头也不回,轻缓地说道:“行了,退下吧。”
“是。”
众人一退。他转向柳婧,盯着她这会儿又变得煞白的脸,轻缓温柔地说道:“柳家郎君,你与常勇关系不明,且身边有来路不明之财物——跟我走一趟吧。”
跟他走一趟吧!
跟他走一趟吧……
饶是柳婧先前做了很多假设,可当她真正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便与上次眼见这人把那血淋淋的剑架在她颈项上时一样。
她怎么能跟他走一趟?
她的父亲还在牢中,她还要设法营救。如果今天她被人刀剑加身走出常府,招摇而过,那以后,就算她证明了清白,给放了出来。还会有谁相信她,愿意与她合作,她还有什么名声去与官府周旋,去救出她那受苦的父亲?
见到柳婧脸色苍白如纸,站也站不稳了,贵介郎君眼中精光四溢。
他抚着腰间的佩剑,慢条斯理地说道:“柳家郎君如果不想被锁拿,不想被人认出,我这里还有一个建议。”
几乎是他话一吐出,柳婧双眼便亮了,她双眼亮晶晶地、期待地、渴望地看着他,那眸子中神光闪动。生平第一次,贵介郎君明白了那句“眸子会说话”的含义。
当下,他淡淡一笑,优雅地说道:“柳家郎君可想知道?”
柳婧点了点头。
“大声点!”
“是!还请郎君吩咐!”柳婧从善如流。
贵介郎君听着她的回答,看着她的表情,慢慢地,他的唇角一弯。他明明脸上带笑,可随着他唇角这一弯,不知怎的,柳婧给生生激出了一个寒战来。
贵介公子放低声音,他优雅中透着一种顽劣地说道:“我呢……性喜男色。若是柳家郎君自愿投怀送抱,或许我会不让小郎君戴上锁链,也愿意用袍子帮郎君遮去面容。”
说罢,他顿住了。便这么含着笑,姿态从容地看着柳婧。
如他所愿,柳婧的脸再次刷地雪白。不过这一次的雪白之外,隐隐还透出一股羞怒了的潮红。
柳婧羞怒地瞪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让她献身于他吗?呸!堂堂男子汉,居然喜欢同样是男人的同性,真是不知羞!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眼前这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啊。不说别的,自己要是真的对他投怀送抱,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嫁给别人?
可是,如果自己不依从他,真被这人锁链拿着招摇过市怎么办?她还有父亲要救,还有母亲妹妹要等着她去撑腰。她不能只想着自己,她不能……
贵介郎君迎上了她的眼。她那因为愤怒和羞赧而晶亮生辉的眸子,衬得柳婧整个人有种特别的生气,简直流光四溢。
看着她这模样,贵介郎君双眼眯了眯。然后,他嗤笑道:“怎么,怕我要了你的身子?唉,这吴郡遍地贫贱,几无美色。阁下在这里或许是个人物,真到了洛阳长安,不过是下下之姿……本郎君也就是与你玩耍一番罢了。就你?”他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本郎君还不中意呢。”
在柳婧越发瞪大了眼,一脸犹豫不决,一脸羞愤气恼时,贵介郎君先是眯着眼享受地打量了她一阵,再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沙漏,转头说道:“时辰不早了。来人!”
“在。”几个银袍士卒站了出来。
“给柳家郎君戴上锁链,押出常府大门!”
柳婧脸色大白。
几个银袍卫朝着柳婧大步走来。
柳婧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银袍卫,额头上汗如雨下。
贵介郎君神色不动,只是微眯着双眼,享受地看着她的挣扎。
就在那两个银袍卫大步走到柳婧身前,柳婧双眼一闭正准备朝着他冲过去时。那贵介郎君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十分突然,令得柳婧一怔,睁开了双眼。
对上她迷茫的眼,贵介郎君手一挥,示意几个银袍卫退下后,他走上一步,低头把唇凑在柳婧的耳边。他笑了笑后,突然在柳婧颈间一嗅,做出这个令柳婧僵住的动作后,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柳郎真香啊……”他双臂收了收,在她腰间搂了搂后,又低笑道,“嗯,还这么软软的,几乎就跟女儿家一样的软。唉,可惜你是男儿,如果你是女儿身的话,这么一抱你,我岂不是要把你娶回家了?”语气明明傲慢,明明嫌恶,可他这低笑,这声音,是如此温柔,简直是温柔得近乎呢喃。感觉到他故意凑近她耳边说话所喷出的热气,柳婧不知是羞到了极点,还是愤怒到了极点,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便是那唇,也紧紧抿着,甚至因抿得太紧,那唇都成一线了。
这样的柳婧,更令得贵介郎君低笑不已。就在他越发凑上前,那唇有意无意地划过她耳际,就在他享受柳婧的僵硬和颤抖,等着她下一个举动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一个银袍卫来到了贵介郎君身后,低声说道:“郎君,那厮到了。”
那士卒声音一落,贵介郎君便慢慢松开了柳婧。他回过头看向那银袍卫,皱眉道:“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那银袍卫一板一眼地回道:“属下也不知。”这个回答显然让贵介郎君很不满意,他轻哼一声,吩咐道:“贵客都来了,还在这里耽搁做甚?走吧。”说罢,他把柳婧置之脑后,转身就走。
他走了几步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微顿,回头看向柳婧。
柳婧正低着头,因此,他的目光她没有看到。
可能事情真是紧急,贵介郎君虽然还想耽搁一下,盯了柳婧一眼后,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扯,又提步而行。
突然,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回过头去。
却是柳婧跟在了他身后。对上他的目光,柳婧微微侧过头去,双眼乱瞟就是不看他。贵介郎君再一瞅,果然,那百两他搜出来的金子,柳婧又给悄悄地拿回去了。
看着跟在自己身后,明显想混出常府的柳婧,贵介郎君不由得哧地一笑。
听到他的冷笑声,柳婧汗如雨下。这人只要一句话,便可以把她送入牢房。只要他不允许她跟着离开,她就出不了这大门!
不知不觉中,低着头站在他身后的柳婧已是掌心汗黏黏的一片。
她咬着牙,紧张地想道:求你了,千万不要再为难我了……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