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中魔障

所有人都在看向柳婧。

他们在等着她解释:明明处境还很困难,为何要赶走他们,难道她不放心他们的人品?难道她还怕他们会图谋这些盐货不成?想他们顶天立地,为了信义可以轻易抛却自家头颅。眼前这小白脸儿,这是把他们想成了何等人了?

在一众怒目而视中,柳婧的脸越发白了。她苦笑了下,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后,低下头朝着他们深深一揖,叹道:“木君错矣。柳某之所以准备与诸君分开,正是想要诸君为柳某解忧。”她严肃地说道,“柳某夜观天象,料定今晚或者明日,天气会回暖,风向东南,到得那时,我们这帆船便是逆风而行了,不但要降下风帆,还要诸君一道划船方可缓慢行进。而诸君要是能在今日离开,便能带走一千斤盐,骑走十几匹马,如此一来,我们这船便可以轻上一半,我们的船速也会快上一倍。这样等到东南风来时,柳某只怕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说到这里,她微笑着,以一种极有诱惑力的声音说道:“诸君此番回到家中,你们的妻儿父母,定然欢喜之极。此行在外三月不到,不但能回家陪他们过年,还赚了金,得了可供家里食用几年的盐,可以给父母妻儿各制几套衣裳。”这一席话说出,好些人都是心中一动,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如刚才那般剑拔弩张了。

她的理由十足,毕竟,这船上的人中,只有她柳家郎君是个识得字的读书人。现在,她预测到风向会变,众浪荡子听了,有半数都是敬佩,那些怀疑她信口瞎编的,却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而且她对他们的态度着实恭敬客气,让他们无话可说,无刺可挑。

在一阵安静中,柳婧拍了拍双掌,朗声道:“吴叔,去把绸缎和送给诸君的盐全部搬到甲板上来。”

“好的,大郎。”吴叔大声应了,带着众仆人朝着底舱走去。

看着一匹匹绸缎摆在甲板上,望着这些质地不错的绸缎在阳光下发出的流离华光,众浪荡子逐渐兴奋起来,特别是当一袋一袋的盐给搬到甲板上后,有不少人已是脸孔潮红,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转眼间,柳婧承诺过的绸缎和盐都已摆到了众人眼前,指着其中一小堆盐袋,柳婧朝着木季几人恭敬地一揖,客气地说道:“这些盐,就得劳烦诸君把它换成金后,还给那马场中人了。”她声音一提,又道,“诸君也知道,我们的这些盐是从豪强那里劫来的。那些豪强,不管哪一个,都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参与过对他们的抢夺,那么,不管是泄愤还是为了维护他们豪强的颜面,都会对我们进行千里诛杀。所以此次之事,万望诸君紧闭双唇,谁也不说,谁也不露。”一席话说得众浪荡子都点头应是。柳婧转向木季等人,严肃地说道:“柳某请木君把这些盐全部换成金后再还雇马之资,也是不想让那马场之人起疑。”

木季与她对视了一眼后,低下头拱了拱手:“小郎君放心。”虽是不甘不愿,却终是应承了。当下,柳婧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双腿都是一软。

货船行驶了一会儿后,前方出现了一片适合停泊的河滩。柳婧示意柳府的仆人们帮助这些浪荡子,把绸缎和盐都抬到岸上,再牵马上岸。做完这一切,柳婧朝着众浪荡子团团一揖,朗声道:“多谢诸君相助,后会有期。”在众浪荡子一一还礼中,货船慢慢驶离。

望着那在金光中越去越远的货船,木季的双眼阴了阴,趁着众浪荡子商量到哪儿把盐全部销掉之际,他扯着两个平素里走得最近的好友来到树林中。木季鬼头鬼脑地朝着那远去的货船看了一眼,转回头压低声音说道:“成兄,张兄,这柳府小儿借着咱们的力量,从他人手中抢了这一船货。他不过一小儿,自始至终不过动了几下嘴,却能得到这天大的好处,我实不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姓成的汉子身材高大健壮,一脸的络腮胡子。闻言,他斜眼盯向木季,不高兴地说道:“阿季,我辈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你看他不忿,刚才便不应该接受他的厚赐。如今财货到手又有此言,莫非想做小人之事?”

木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当下脸色变了变,半晌才勉强笑道:“成兄错了,他柳姓小儿做的也是小人之事,我不过是学学他而已。”他见姓成的越发不以为然,便朝他抱了抱拳,吭吭哧哧地说道,“成兄不喜,便当没有听到便是。”

姓成的汉子重重一哼,手一甩大步走开。看着他的背影,那姓张的汉子凑近木季,低声说道:“大兄,早说了这厮固执,你叫他过来做什么?平白受了一顿唾!”

木季脸色甚是难看,低声道:“我怎知这厮连柳姓小儿那样的人也要护着?”他转头看了成姓汉子一眼,阴着眼睛说道,“他不参与便不参与,反正以那厮的性格,也不会帮那姓柳的对付我们。”他凑近姓张的汉子,压低声音说道,“张兄,借马的那强梁是我故交,快马加鞭赶到他那儿,不过一日路程。你说,要是我们把柳姓小儿的行踪和情况告知我那故交,由他出面劫了那批货……”

他声音一落,姓张的汉子便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你我可分多少?”

“不下于四成。”

“如此,我们马上就去!等等,那柳姓小儿的船已走远了,要是追之不及怎么办?”

木季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得意地说道:“前方四百余里水道,都没有支流!怎么可能追之不及?再则,便是追不到船,他们总要出货的吧?我们便在积县守株待兔也成!”木季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一张紫膛脸已涨得发红,他兴奋地想道:这世道钱财难赚,我木季穷苦多年,有心想冒犯强梁,却又无那能耐。这柳姓小儿就不一样了,抢了他或是杀了他,就凭他那一家子的妇孺,那是连个替他叫冤的主都不会有!这样好欺的人不去欺,我岂不是白走世间一趟?

姓张的汉子闻言兴奋地龇着一口黄牙,迫不及待地叫道:“那还等什么?我们不是要还马吗?让他们自个儿雇车回家,我们马上把马送回!”

“得,就这么着。”

岸上发生的事,柳婧一无所知。

货船一开,她和六个仆人便回到底舱。柳婧检查着舱中的盐货,频频蹙眉。

同样脸色也不好看的吴叔嘀咕道:“大郎,那些浪荡子都赶走了,那这些盐怎么办?我们都不知道那些私盐贩子处理货物,通常会在什么地方啊?”

柳婧蹙着眉,从袖袋里掏出那四十天里众浪荡子的见闻录看了一会儿后,她说道:“地方倒有,还就在附近,那个地方叫积县。”她把纸帛一合,苦笑道,“现在的问题,倒不是在哪里出货,而是该怎么出货!那些私盐贩子都是地方强梁,怕就怕我们一开口,他们便知道我们是外行,到时再被人来个黑吃黑可就血本无归了。”

柳婧想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又一个朝阳升起时,她还站在甲板上凝眉苦思着。想她柳婧长得十七岁,书是读了三车,奈何这么多年困于深闺,阅历实在太少啊。再说,与强梁豪杰打交道,处理这种违法犯禁之物,一直都离她的世界太远,便是书中,也根本不曾提起啊。

怎么寻思,柳婧都是束手无策。

她再次从袖袋中掏出那见闻录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柳婧唤道:“吴叔,你过来一下。”

“大郎何事?”吴叔小跑到柳婧身后,小心地试探道,“大郎想出主意了?”

柳婧指着前方说道:“我们应该离芦苇荡不远了……叔,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就把这船在芦苇荡里选一个隐秘所藏了。等我们把消息完全打听清楚了,再来开船。”

她这话很有道理,想想那货船一藏,那些想追踪他们的人,就连目标也没有了。吴叔忙不迭地应道:“行行,就听大郎的。”

既然商量妥当,货船就开始全力行驶,众人嫌这西北风不大,令得这帆船走得不快,还帮着划起桨来。

在日上中天时,众人的视野里,右侧的河道处,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那芦苇又深又密,芦苇的尽头便是大片树林。众人驱着船,朝着芦苇荡驶去。

芦苇荡虽然水浅,却还可以行船。特别是走了一阵后,前方赫然出现一大片长在水中的密林。那密林根干部全部被水淹没,只剩下个树叶并不繁茂的树顶。货船在其间驶了一阵后,又看到一大片纵使到了冬天,树叶依然葱郁的树林,而那树林中,还有一个小山包!

在吴叔兴奋的指挥下,货船驶入那个山包后面,这山包后面恰好有一片空地,另外三面都是这种枝叶繁茂的树。砍掉一些树,使得空地够藏下货船后,再把砍下的树枝拦在出入道,事情就完成了。

把货船藏好,柳婧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几天他们开着这只船一路招摇,心中一直不安。特别是两个柳府的仆人刚刚从浪荡子那里学会了开船,并不熟练,开起船来那速度怎么也提不上去,一路上,众人总是担心会被追上。

藏好货船后,几人砍下几根树枝,做了一个简单的筏子,他们利用筏子穿过丛林,朝着岸边划去。

很快就到了岸。这河岸有点特别,过了一片二十步不到的沙滩后,便是一个倾斜着向上的山坡。从河滩到那山坡顶,有二三十尺高,众人又是砍树挡路又是做筏子的,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走到山坡上时站都站不稳了。

堪堪走到山坡上,一个仆人指着远方叫道:“大郎,那似是条官道!”他的声音刚刚落下!众人还未站稳!陡然地,他们都是一僵!原本已软软地坐到了草地上的柳婧更是身躯一弹站了起来,而那叫嚷的仆人也张着嘴,整个人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般,眼瞪着前方“嗬嗬”连声,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安静,四下是无比的安静,只有一阵阵风吹过丛林,带着湿气与寒意袭上众人,只有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以及遍地的尸体,充斥了柳婧等人的呼吸,染红了他们的视野!

只见那山坡下,正好整以暇地站着十几个黑衣蒙面人,这些蒙面人手中的剑还在滴着血。中间一个蒙面人,刚把血淋淋的长剑从一个做贵人打扮的中年人胸口拔出,在激起一串溅了三尺高的血雨后,任由那中年人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地倒下……草地上,七扭八歪地躺了八九具尸体。这些尸体,无一着装不华丽,无一佩饰不精致,分明都是极有身份的人!

而现在,这些极有身份的人,已变成了死人躺在地上,站在这些死人身边的,是一个个黑布蒙面、杀气腾腾的黑衣人!

这分明是一场屠杀,一场不能为外人道的暗杀!被杀的人大有来历,而杀人的人之所以蒙着面,分明是不想被人知道这事是他们干的!

如此隐秘之事,如此不可告人之事,现在,竟被柳婧带人撞了个正着!

一时之间,柳婧脸白如雪。在柳婧等人苍白着脸,惊惶无比地站在那里瑟瑟发抖时,众黑衣人同时转头看向了站在中间的一个黑衣蒙面人。

他们在看着自己的首领,等着他下令。

在柳家众人的目光中,那黑衣蒙面人,右手提着血淋淋的长剑,踩着优美而缓慢的步履,如一头正在猎食的豹子一样,缓缓朝着他们走来!

看到他走近,吴叔清醒过来,他踉跄着冲向柳婧,把她胡乱往后一拉,自己挡在她的身前。只是他所有的力气,似乎在做出这个动作后,消失得一干二净。于是,他站在柳婧面前时,整个人都在颤抖,那牙齿叩叩相击的声音,隔了很远都听得到。

柳婧也清醒了过来。她挺直腰背,大步走出几步,挡在了吴叔前面,正面迎上了这个缓步而来,优雅而又危险之极的黑衣首领。

那黑衣蒙面人看了一眼拦在自己面前的柳婧,手中血淋淋的剑锋一掠,用他那极为优美动听的嗓音,淡淡地、轻柔地说道:“行了,别傻站着了,都杀了吧!”

都杀了吧!

他说,都杀了吧!

一时之间,扑通扑通跪地声、抽泣声响成了一片。

柳婧也很怕,她灰白着一张脸,一双美丽的眸子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他那血淋淋的剑慢慢指向自己。随着那剑锋越来越近,她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红日似火,因强烈的恐惧和绝望而瞳孔放大的柳婧,在这一刻,显出了一种惊人的美丽。

那黑衣蒙面人盯着她的目光,似是多了分打量之意。他抬起手腕,慢慢地,那冰寒的剑锋,抵上了柳婧的咽喉……只要这剑轻轻一点,这个因绝望而美丽得让人惊艳的少年,便会永远合上他那动人的双眼!

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黑衣人轻轻一笑,在柳婧僵硬的哆嗦不已中,那泛着浓烈的血腥味儿的剑锋,慢慢地从她的喉头向下滑去。那剑锋,冰寒着,因滴着血而黏滞地点过她的颈窝,然后,慢慢地划向颈窝处,那系得紧紧的襟领……

剑锋这么挑着襟领,然后,他手腕轻轻一抖,那紧扣的襟口,便发出一阵轻轻的衣帛碎裂声,“嗞”的一声,柳婧那厚厚的外袍被割出了四寸长的口子。

正围向柳婧身后众仆的黑衣人听到这声裂帛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们转头看向自家首领,见到他那面巾下微眯的、似是含笑的双眸,见到他那优雅的、以剑相指的动作,见到被他剑锋相指下,恐惧到了极点,被动地仰着头,绝望地睁大眼等着最后一刻来临的那俊美小郎,一个个竟是手中佩剑一垂,想道:真是稀奇了,头儿也好起色来了。头儿既然想戏耍这小白脸儿,那这些仆人也不忙着杀了。

在一阵无声的静谧中,那黑衣首领的剑锋再次轻轻一挑,这一次,“嗞”的一声裂成两半的,是柳婧的中衣。这世间,只怕没有比等死更加恐惧的了。柳婧的脸雪白雪白的,她绝望地看着那人,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正沁沁而下。

黑衣首领盯着柳婧,他面巾下的双眼再次微微一阴,似是低笑出声。

如今,柳婧外袍、中衣都被割破,只有里面那层雪纱织就的内裳伏贴地裹在她晶莹如玉的肌肤上。黑衣首领似乎不忙着杀她,他用那沾着血的剑锋,不紧不慢地在她的玉颈和下巴处游移,而冰寒的剑锋在柳婧那几乎看不到毛孔的细白肌肤上,激起了一片片的鸡皮疙瘩。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她的眼角流下,偶尔有几滴溅落在剑锋上,还荡开了那剑面上的血花。

感觉到那在自己颈间不紧不慢摩挲着的剑锋,柳婧的唇动了动,于极致的恐惧中,她隐约想到了什么,可那点什么,却因她的大脑太过混沌,而根本记不起来。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这黑衣人,等着他对她的死亡判决。

这时,黑衣首领的剑锋再次下移,它慢慢移到柳婧的咽喉下,轻轻向下一割,“嗞”的一声,布帛碎裂声再次响起,柳婧的内裳也被割破,露出了她雪白的胸颈!

黑衣首领目光下移,盯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轻柔地问道:“这是什么?”他修长圆润的指尖上,卷起了一根金链,金链的下面,便是一个长命锁……这是柳婧自小佩戴的,从来没有离过身。

黑衣首领拈起她的贴身佩饰时,靠得她如此之近,那呼吸之气,那说话时喷出的淡淡的男性气息,都扑在柳婧的颈间。

她的唇颤抖了一会儿,哆嗦着说道:“是,是长命锁。”

“长命锁啊。”黑衣首领的声音特别温柔,他轻声道,“很精致。从小就戴的?”

“是……”柳婧回答的声音中,含着牙齿相击的叩叩声。

黑衣首领似乎再次笑了笑,他转过那长命锁,用食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轻柔地说道:“你姓柳?”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虽是问话,却也更似是在肯定,隐约中,更似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柳婧樱唇粉白地颤抖了一下:“是。”

她佩戴的这个长命锁,似乎很让黑衣首领感兴趣,他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后,又轻柔地问道:“你好好的家不待,跑这地方来做甚?”

此刻,他手中那血淋淋的剑锋,还时不时地划过柳婧的耳畔,时不时地晃过她的秀发。柳婧白着脸瞟了一眼那剑锋,惊恐到极点的她,此时只想着能从这人手中逃得性命,哪里还顾得那点钱财。当下她颤声说道:“我父亲欠债又入了牢房,我得弄点钱还债。”

“欠了多少?”

“一、一千四五百两金。”

“哦?”黑衣首领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怎么弄钱的?”

“我,我劫了一船盐……”

“盐啊?”黑衣首领低吟一声,继续轻柔地问道,“盐在哪里?”

他这话一出,柳婧似乎振作了一点,她白着脸咬着唇,壮起胆子问道:“我告诉你那盐的地方,你能不能放过我们?”她哽咽道,“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看着泪水盈盈的柳婧,黑衣首领笑容微敛,他冷冷地盯着她,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嗯?”

这声音一出,这表情一做,一股煞气油然而生。柳婧本来怕到极点,说出那话已是鼓出了她所有的勇气,被这人一盯,她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

那黑衣首领侧了侧头,他欣赏了她这表情一会儿后,慢条斯理地放下那摩挲着她长命锁的手,命令他的手下:“带着他们,找到那船盐。如果他们不愿意说的话,那就砍了算了!”

“是!”

随着这人命令一出,柳婧的几个仆人都被黑衣汉子们推到了一旁。看到仆人们被带走,柳婧声音一提,哑声道:“别推他们,我带你去。”

黑衣首领闻言低低一笑,赞许地抚了抚柳婧的脸,轻喃道:“这才乖啊。”说罢,他声音一沉,命令道,“在前面带路!”

柳婧连忙走到他前面,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滩。这么浑浑噩噩地上了筏子,又把那藏船的地方指给那黑衣首领后,柳婧整个人腿一软,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了。

那黑衣首领跳上货船,在货船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跳上竹筏,不一会儿,柳婧与他便回到了山坡上。

站在山坡上,黑衣首领慢条斯理地命令道:“那船不错,你们把这里打扫一下就上去。”

“是。”

“时间不多,马上动身。”

“是。”

连续下达两条命令后,黑衣首领转向一直在哆嗦的柳婧,笑了笑后,轻柔地说道:“盐不错……看在它的分儿上,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几乎是他那句“一条生路”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松。柳婧更是整个人软倒在地,死里逃生,令她欢喜至极。可想到辛苦弄来的盐全部没了,家人生存再无着落,她又是一阵悲苦。柳婧坐在地上,不由得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想她柳婧,虽然一直被人赞为聪明,可她之前的十几年,哪天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平素做的事,也就是读读书,弹弹琴,绣绣花,陡然遇到这么大的变故,她能够冷静下来筹谋生计,已是十分难得了。到了现在,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整个人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便无法自制地哭起来。

就在她低声呜咽时,突然地,有一人向她凑近了些。

那人动作温柔优雅地拂开她的秀发,手指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温软的唇慢慢凑上她的耳廓。

他凑近她,他的呼吸之气喷在她的脸上,他那优雅动听的声音,带着呢喃的轻叹:“你,可真是让人失望啊。”声音一字一字吐出,力道虽轻实重,仿佛这黑衣首领,是真的对柳婧的表现非常失望一般。仿佛他曾期待过他们的重逢,现在却深感遗憾。

黑衣首领说出这句话后,便伸出双手,轻轻捧起柳婧的脸,这般近距离地凝视着她。他用大拇指刮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然后,他慢慢伸出右手,揭下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了他的面容。

一对上他的脸,柳婧便怔住了,她也不哭了,睁着泪眼,傻傻地问道:“是你?”

眼前这人,有着一张极俊极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孔,有着长期居于高位那种颐指气使的凌人之气。这个美男子,可不正是她刚刚抵达历阳时路遇的那个首领?当时她还想着,这人俊到这种程度,不知金冠束发白玉为佩是何光景呢。

美男子慢慢站起来,他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不错,是我。”

他傲慢地瞟了柳婧一眼后,转过头去,“走。”这时众黑衣人已把一众尸体处理干净,也做好了几个木筏,在美男子的带领下,一行人跳上木筏,转眼便进入了芦苇荡。

当看到那货船被他们弄出,被他们划着驶向河道,一点一滴地消失在视野中时,柳婧闭上双眼,苦涩地说道:“三个月……”三个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盐,却因一场不该遇见的遇见,而全部泡了汤。

眼下怎么办?柳婧眼神空洞地想着,欠了那么一笔巨债,父亲还身陷牢房,母亲和小妹正被那些债主紧紧盯着,自身也被强梁逼迫……没有了那船盐,她也罢,她家人也罢,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将从此终结!从此后,她会永远身在地狱中!

就在柳婧又把脸埋在膝头,低声抽泣时,突然地,吴叔叫道:“咦,这里怎么有一个包袱?”不过一转眼,他的声音变成了狂喜,“大郎,大郎,你快看这是什么!”因太过喜悦,吴叔的声音中都带着哭腔。

柳婧一愕,抬头看去。只见吴叔跪在一个包袱面前,想提却提不起来,而随着他手一抖动,包袱给散了开来,几锭金子在阳光下散发出黄灿灿的光芒!

金子!这是金子!

柳婧狂喜,她猛然扑了过去,把那包袱抢了过来。刚入手,却因为包袱太重,那布“嗞”的一声碎成几块,而包在里面的上百锭金,扑通扑通地滚落在地,散了一片。

真是金子!

不止柳婧,柳府所有的仆人都喜极而泣,吴叔更是激动得号啕大哭起来。

柳婧紧紧抱着这些金锭,绝处逢生的她,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直哽咽了好一会儿,她才转向吴叔问道:“叔,这金子是从哪里来的?”

“就在那草堆里,也不知是谁遗落下来的。”

这时,一个柳府仆人吭吭哧哧地说道:“好像是,是那个长得极俊的强梁头儿丢下的。我看到他离开时说了句话,然后两个黑衣人便抬了这包袱丢在那草丛了。”

吴叔大喜,他转向柳婧,咧嘴直乐:“大郎,看来那位郎君也不是坏人。”

柳婧没有回答,她只是数了数金锭子,低声道:“共一百五十锭,恰好一千五百两。”

今天的大起大落太冲击人了,她已筋疲力尽,已不愿再去寻思与那黑衣美男有关的事。便蹲在地上,把金锭子全部拾起包好,朝着众人说道:“各位叔叔,我们可以回家了。”

“是是,我们可以回家了。”

吴叔一边把金锭收好,一边咧着嘴直笑,“大郎,今儿咱们虽是受了惊吓,却也收获不小呢。我们不是在愁着怎么把那些盐全部卖掉吗?还是那位郎君人好,虽是拿了盐,却也付了金,这可省了我们好大的工夫。”

柳婧头脑晕晕沉沉,也不想说话,只是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官道走去。柳婧这一行人惊魂刚定,也不想在外面耽搁。一到市集,便雇了两辆车,一行人风餐露宿地向阳河县赶去。差点遭了大难的众人,自是谈不上张扬露财,他们归心似箭,吃饭时也不吭声,睡觉时更是谨慎至极。如此日夜兼程地走了十天,眼看就要回到家乡了,却路遇暴雨,前方的官道还不巧被暴雨冲垮了。一行人不等天完全放晴便改道而行,这样又过了近二十天,才回到了家乡。

望着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自家宅院,柳婧突然问道:“吴叔,今天是什么日?”

“甲子日啊。”

“甲子日?”柳婧掐着手指算了算,脸色微变,“比三个月的期限,过了一天。”

吴叔咧着嘴笑呵呵地说道:“过一天不算什么的。”

柳婧嗯了一声,伸出头朝着驭夫叫道:“速度再快一点。”

那驭夫应了一声,猛甩几鞭,马车朝着柳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眼看着就快到家了,柳婧摸了摸包袱里的金锭,轻声问道:“吴叔,我这一次的表现是不是不够好?”

吴叔一怔,转眼叫道:“大郎,你这是说什么呢?家里这么大的困难你都解决了,怎么还能说不好?大郎你莫不是忘记了,你可只是个小姑。”

吴叔刚说到这里,一个仆人在外面叫道:“王叔,王叔!是我们,我们回来了!”

什么,王叔来了?

柳婧和吴叔同时探出头来,只见王叔正急步走来,陡然对上柳婧等人,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狂喜和如释重负。几个箭步冲到众人面前,王叔颤声道:“金筹来了?”

吴叔得意地咧嘴直乐:“那是当然。”

王叔喜得双手直搓,他还待再问,柳婧已在一旁问道:“叔,那事你办了没?”

王叔自是明白她在问什么,当下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我赶到鄱阳郡时,才知道顾公早就高升了,说是现在在洛阳,都荣升什么司马了。那些人都说,顾家生了个大富大贵命的次子,才名扬于天下,备受天子看重,与几位殿下都是同窗,可受信任着呢。”说到这里,王叔又神色复杂地说道,“那顾家二郎君有了这么大的造化……叔还听人说,他最近来了吴郡。”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顾府变得这么风光,那顾家郎君又有了如今这造化,只怕是更看不上柳府了……只是,他们明明看不上,怎么还没有人来主动提退婚一事?

柳府中。

柳母紧紧地抱着小女儿。她的对面,则站了三四十个债主。

自昨天开始,这些债主便上了门,如今更是吃住在柳府。眼看着时辰一分一秒过去,说什么话的都有,那赵宣派来的人,更斜眼看着她的小女儿,一副估量着小女孩能值多少金的模样。柳府如今破破烂烂,剩下的还有点能力的仆人都被柳婧带走了,家里只剩下几个仆妇。如今柳府大门处,也没个门子守着,柳婧一行人到来时,那是通行无阻。

还没有进入堂房,柳婧便听到一个粗厉的声音叫道:“柳氏,你那儿子看来是不会回来了……我倒叫那小儿给唬住了,呸!区区一小儿,哪会真有这个能耐在三个月内赚到这许多金?”

另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也传来:“柳氏,你大儿子说,要我们给你三个月,如今三个月也到了。当年老柳是个仁义人,不过再仁义,咱们这些做兄弟的也不能不吃饭。这样吧,老夫再给你半天时辰,今天晚上你儿子要是再不回来,你们就搬出去。这宅子可是当初抵押给了老夫的。”

“柳氏,想当初你初到阳河时,也是穿金戴银,风光无限。我还有一家子要养,你夫君欠下的债,你拿出点金银抵了吧。”

“柳氏,你二女儿去哪里了?”

“这个也不错,虽然小了点,养个几年也能卖出好价钱。”随着最后一句话落地,小女孩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母亲,母亲……二姐,二姐姐,救我,救救萱儿!”伴随着柳萱的哭声,还有柳母愤怒的尖叫声:“你们别太过分!萱儿……给我放开萱儿!”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当口,陡然地,门口处传来一个斯文中夹着愤怒的冷笑声:“诸君真是好仁义啊……”

声音清脆至极,于这哄闹中显得十分响亮。正叫嚷拉扯着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这一回头,他们便看到了着一袭青袍,玉树临风地站在台阶上,一脸怒色的俊俏青年,以及紧跟在这青年身后,朝着自己怒目而视的几个柳府仆人。

不管是柳文景,还是这几个柳府仆人,都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憔悴之色。

万万没有想到,柳文景会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众债主皆是一惊,那扯着柳萱的中年胖子,也不由得松了手,任由小女孩哭泣着扑回了她母亲的怀抱。

在一片安静中,柳文景青着脸,大步走入堂房,来到柳母面前,他把外袍一拂便跪倒在地,朝着她重重叩了一头后,颤声唤道:“母亲,孩儿回来晚了。”柳母似是直到现在,才确定眼前跪着的,真是自己的孩子。她颤抖着双手抚上柳文景的脸,抚了一会儿后,她回过神儿来,不由得抱着柳文景的肩膀放声大哭。

看到柳母哭个不停,一侧的债主们都有点不耐烦了。柳文景瞟了他们一眼后,掏出手帕轻轻地帮母亲拭去泪水,低声道:“母亲,你儿子赚了金回家了,你可以安心了。”他拉过眼中还有泪水,乌黑的大眼睛却在骨碌碌看着他的三妹,把小女孩朝母亲怀里一送后,柳文景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朝着众债主团团一揖,沙哑着声音说道:“诸君,柳某幸不辱命。”

他这句话一出,众债主喜形于色。

在他们的欢呼声中,柳婧转向那赵宣的手下,慢条斯理地说道:“柳某晚回来一日,不知赵君可有不满?”

赵宣那手下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垂涎地看着柳文景脚下的那沉重的包袱,咽了一下口水,搓着手说道:“这个,说好是三个月的,你晚到一日,我家主君自然不满……”

不等他说完,柳婧便疲惫地闭上双眼,冷冷地说道:“果然被吴公说中了……诸君,莫非你们以为柳某一个小子,真能在三个月内赚到这么多金不成?我这金啊,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交赠送的。如今那故交也算是一方豪强,他在赠金时说过,或许有人会贪得无厌。”说到这里,她猛然睁开大眼,目光冰寒地盯着那大汉,冷冷地说道,“还请转告赵宣,当初我父亲不过向他借了二百金,约定一年后归还,归还时连本带利,须有二百五十金……从我父亲借金到此刻,不过区区八个月,赵君逼迫我们柳府还上一千金还不满意,竟为了这一日的拖延还想生事吗?”她冷笑道,“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看来赵君是不想与我柳府的人再相见了!”

说到这里,柳婧也不再看向那大汉,只是闭着双眼,脸上一派冷漠。

那大汉的主子,本来也没有吩咐他多要,刚才那话,不过是他自作主张。此刻见柳婧态度强硬且恶劣,又想着按正常情况来说,即便是天纵之才,三个月内也是赚不了一千多金的,只怕这金,还真是从那什么豪强故交那里拿来的……越是深思,他就越是心虚。转过头,见到众债主都是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那大汉搓着手思忖道:老二总是说,这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我今日服一个软,免得这些人把今日之事四处乱传,坏了我主君的名声!

想到这里,他龇着黄牙笑道:“柳家大郎怎这么大火气?刚才我可有说什么?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吧?好了好了,快拿出一千金还来,我还要赶回去吃晚饭呢!”

柳婧见他服软,当下点了点头,哑声道:“王叔,吴叔,你们把借条收上来,我一个个点清楚。”

“是。”应过之后,王叔拿着借条高唱起来,“淳于下村吴长,金十两,息一分——”听到王叔的唱声,柳婧从包袱里拿出十两金来和一些散碎的五铢钱放在几上。她先把那借条细细地看了一遍,对照无误后才把十两金推给欢天喜地的吴长,又与吴长核算了一遍利息,再把五铢钱数好推过去,等吴长确认无误后,她撕碎借条。

在王叔一次次的高唱声中,柳母坐在一旁,睁着这阵子哭肿了的昏花的眼看着女儿,看着她明显消瘦变黑了的侧脸,看着她眉宇间露出的坚定,看着她算起利息时,那快速而毫无差错的沉稳样子,不由得轻吁了一口气,绽开一朵笑容,高兴地想道:她小时候,我总是责怪她过于聪明……现在,我真庆幸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女儿可以依靠。

而在柳母的身边,柳萱也睁大乌黑的眼睛看着柳婧,过了一会儿,她小嘴凑近母亲,高兴地说道:“母亲,大兄最厉害了,我好喜欢他。”顿了顿,小女孩的声音压低了些,她委屈地低喃道:“可我还是觉得,大兄与二姐姐好像的。”

这一次,柳婧足足用了近三个时辰,才把所有的债务连本带利地还清。

随着最后一张借条被撕碎,最后一个债主告辞离去,柳府的仆人们同时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笑闹着围向柳婧。柳母也是喜笑颜开,她连连挥开众人,笑道:“你们有事明天再问。”转眼她又向柳婧命令道,“孩子,你随母亲进来。”

柳母带着女儿回到寝房坐下,抚着柳婧的头发,还没有询问她这一路的辛苦,柳母想到刚才便先叹息起来:“孩子,你还真还了一千金给赵宣啊?你不是用话拿住了那人吗?就不能少给一点?”言下隐有肉痛之意。

柳母也曾富贵过,更是一个有见识的,可这几年相对贫穷的生活,还是让她对那二百五十金变成一千金,有些舍不得。

柳婧温顺地跪在母亲膝前,感受着母亲温柔的抚摸。她低声道:“那赵宣来找父亲时,女儿碰巧见过一两次。那人眼呈三角,鼻头尖而无肉,是个狠毒奸诈之人。这种人,女儿担心如果不把事情做到让他无话可说,无理由可找,他会不停地为难我们。父亲如今在牢里,大兄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姑。母亲,我不敢与他周旋啊。”

柳母听到这里,也心痛起来。她搂紧柳婧,哽咽着说道:“是母亲无能,累了我的婧儿了。”

柳婧摇了摇头,调皮地笑道:“母亲你是不知道,孩儿这次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天地如此之广。而且,与那些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孩儿甚是欢喜。”

她说欢喜,柳母却是不信的。一个小姑子背负了家庭这么大的压力,她又不是神人,哪能若无其事地去欢喜。一切,不过是女儿在安慰自己罢了。想到这里,柳母也不想再自怨自艾,增加女儿负担了。她搂着柳婧,沙哑地说道:“孩子,说说你这一次的经历吧。”

“嗯,我们这一次,是直接赶往历阳的。一到历阳……”在柳婧口中,她这一次的事自是顺利得不得了。在寥寥几句把事情交代清楚,于当中遇到的困难只字不提后,柳婧双眼有点昏沉,她用脸摩挲着母亲的膝头,迷迷糊糊地说道,“母亲,我好困……”话音一落,她就打了一个哈欠。而当柳母想到她话中那些言辞含糊的地方,待要问清时,一低头看到女儿竟倚在自己膝头睡着了。

这一次,柳婧死里逃生,又成功地解去了家中的危机,整个人放松到了极点,因此都不曾沐浴净身,便这般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当柳婧神清气爽地起了榻时,柳母也从吴叔那里知道了详情。几乎是她一醒,柳母便急急走了进来,朝着柳婧唤道:“婧儿,听说那些浪荡子打过你们的主意?你还得罪了一个杀人魔王?”

柳婧正在系腰带,闻言回过头说道:“母亲,以后记得唤我文景。”然后她才回道,“是……这些详情,我没有想过要瞒着母亲,我正在想,这次的事做得并不隐秘,就怕那些浪荡子会泄露风声。”柳婧穿好衣裳,再在腰间挂好玉佩,咬了咬牙断然说道,“母亲,我们把这宅子卖掉吧。这次还了债,还结余了七十五两金,除去花费应该还能剩下一点,再加上卖这宅子和绸缎庄的钱,正可用来营救父亲。”

说罢,她走到柳母面前,一边扶着沉思中的母亲,一边推开房门朝外走去。陡然打开房门,她才发现外面一片雪白——竟是在她睡死过去的这一天一夜,天降大雪。这大雪如此之厚,直把院子里的树木房屋都给掩住了,举目望去,只有一片茫茫白色。

柳婧吐出一口含着白霜的气息,转向柳母轻声解释道:“母亲,我想等过了年,咱们一家子便住到吴郡去,一来可就近救助父亲,二来也可以避祸。”顿了顿,她又道,“我们到吴郡的边郊,先租一个小院子住下,以后的生计,我会想办法解决。”

她认真地看着柳母,“母亲,你要相信我,这次我能弄来一千五百金,到了吴郡,也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她垂下眉,遮住眸光,声音有点哑,“我一定能行!”这时的柳婧,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黑衣首领那嘲讽的话——“你,可真是让人失望啊。”

柳母这阵子心一直是乱乱的,把柳婧的话寻思一遍后,她心下忖道:那些浪荡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可不能让他们寻到这里来,更不能让他们害了我的阿婧。这么一想,她便连忙点头,应道:“好,一切听你的。”真说起来,柳母到这阳河县也只住了几年,这里本不是她的家乡,所以,她也没有故土难离的感觉。

得到柳母的同意后,柳婧便安排起来。她找到掮客,提出把柳府和绸缎庄的店铺出售的意愿。

不过,这出售一事从来急不得,柳婧挂出牌子后,便安心在家等候起来。

眼下就要过年了,再加上大雪纷飞,柳婧想,那些浪荡子便是知道自己的老家所在,也不会在这车马不能行的大雪天赶过来。所以,她们一家子,是可以安心过一个年的。

在柳婧沉睡的那一天,善于持家的柳母已拿着剩下的那几十两金,把自家布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过冬过年的物什。如今,这大雪不断地降下,柳府诸人倒也不至于冻着饿着。

这一天,柳婧弹了一会儿琴后,走到窗前,一边呵着气搓着手,一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地发怔。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王叔轻轻地走到柳婧身后,直过了一会儿,他才唤道:“大郎。”——得了柳婧的嘱咐,现在柳府的所有人都喊她大郎。而仆人们在外人询问柳婧的去向时,统一的说辞是,她嫁到鄱阳郡去了。

柳婧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叔找我有事?”

王叔看着她单薄高挑的背影,哑着嗓子说道:“大郎,那顾公如今身为朝廷重臣,你说主君的事,是不是可以找找他?”

柳婧苦涩一笑,低声说道:“叔,顾公远在洛阳啊。”

“可,那顾家二郎不是说到了吴郡吗?如果我们找到顾家二郎,也许他看在故人的颜面上会愿意帮忙。”王叔只说了“看在故人的颜面上”,而没有说,“看在你们是未婚夫妇的情面上”。

虽是过了六年了,可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在十一岁的柳婧把十三四岁的顾家二郎哄得团团转,骗得他落入陷阱,第二天再装作同生共死的义气模样一并被救时,那顾家二郎对柳婧是那么那么的感激,他当初鼻尖都是红的,显然悄悄地落了泪。可这美好的一切转瞬即逝,在他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柳婧的戏耍时,那少年郎难看的脸色,让他这个旁观的人都心惊肉跳。

直到现在,王叔还清楚地记得,顾家二郎紧握双拳,铁青着脸盯向柳婧时的眼神,那眼神,充满了恨意和无边的愤怒,以及无边的羞辱和痛苦!那眼神太过骇人,至今王叔还历历在目。因此,他不敢相信,顾家二郎在遇上柳婧时,还能有当年之情。

柳婧寻思了一会儿,回道:“大雪一停,我们就上路。到时,你和吴叔一个去洛阳求顾公相助,一个去找到顾二郎。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王叔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王叔告辞离去。柳婧又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提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身为柳府二姑子时,是有个书房的,可做任何事都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成事之道。现在柳府二姑子不是“出嫁”了嘛,作为兄长,柳文景自不能住回胞妹的房间。于是柳母把她原本的书房和另一个厢房打通,给变成了柳文景的寝房。

柳婧一路穿过光秃秃的林荫道,踩着厚厚的雪堆走着,在吱吱声中,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她的房间。

把房门掩上,她走到席案旁,上面,一本《女诫》正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作为一本伴了她近六年,让她抄了无数遍的书,柳婧对它实在印象深刻得很。

信手拿起这本书,柳婧翻过它黄而发卷的边角,轻叹一声,信手一抛,扔入了房间角落的火盆中。看着火焰腾地一下冒出老高,又燃烧一阵后渐渐熄灭,柳婧温润如泉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冷意——这玩意儿,不能帮她救得她的父亲,也不能帮她安置她的母亲和妹妹,要来有什么用?

在大年二十九那天,天空终于放晴了。

天一放晴,柳婧便带着两个仆人上了街。

阳河街上,到处都是积得厚厚的,刚刚开始融化的冰雪。无数衣衫单薄的庶民,冻得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门,佝偻着腰搓着手在街头上闲逛,仿佛这样逛着逛着,就能找到一些缓解他们目前衣食无着的困境的钱财。

远远看到柳婧走来,不管是街坊邻居,还是这些庶民铺主,都在朝她张望,朝她指指点点,“这个就是柳府的大郎君?”“长得可真是俊啊!”“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呢。他那父亲可是欠了整整一千五百两的巨债呢,结果这柳家大郎只用三个月就赚足了钱还清了欠债,还有结余呢。”“真是了不起的少年郎啊!”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尊敬地看着缓步走来的柳婧。自古到今,真正有能力的人,永远是被人敬服的。现在的柳婧,在这些街坊心中,也是那么一个极有才能的少年郎。

在柳婧路过一个包子铺时,那中年铺主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出来走走啊?”

柳婧回过头来,朝着那铺主客气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她的笑容刚一绽放,四周的妇人们那眼睛就嗖地变得灼亮起来。

那包子铺主咳嗽一声,继续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定亲了没?”他问这话时,柳婧直觉得四周静了静,转眼一看,只见一个个都双眼如狼似虎地直盯着她,那眼神都要冒绿光了。

本来想说“没有定亲”的柳婧,见状打了一个寒战,连忙说道:“定了呢。”

“你定了亲?”那包子铺主失望地“哦”了一声,叹道,“怎的好儿郎都被人家定走了?”

柳婧勉强笑了笑,随便寒暄几句后,脚步加快,朝着自家的绸缎庄走去。

柳府的绸缎庄,位于阳河县最显要的街道上,店铺的面积也不小,前不久这绸缎庄还是人来人往,现在却房门紧闭,上面甚至还积起了一层蛛网。

柳婧站在绸缎庄前,静静地负着手看着。

见她这样,吴叔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大郎,一定可以救出大人的。”

“嗯。”柳婧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掮客可有回话,是否有人愿意购买?”

“有倒是有,不过那些人知道我们府落了难,一个个死命地压价。”

柳婧哼了声,说道:“不急。到时可以留两个仆人在这里等消息。”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道,“回去吧。”

转过身,她率先走在前面,一边走,她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一离开,只怕再回来时,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罢了。

因男主人入了狱,柳府的这一个新年,过得毫无笑声。

虽然,婢仆们都认同了他们大郎的才能,可这与官府打交道,从来都是极困难的,那可是比赚上一千金还要难得多的事。这个时候,包括柳母在内,都在寄望远在洛阳的顾公,想他能不能看在昔日交情和儿女亲家的分儿上援手相助。至于对柳婧,他们不敢抱希望。

大年初五一过,初六那天,柳婧在留下两个忠仆看守柳府,又细心地交代他们在遇到不知来路的外人该如何应对后,便带着剩下的人,雇了十几辆牛车,再把家具、衣被、器皿等物事装上牛车,于傍晚时分,一家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路。

这一路,不时有邻居上前询问他们往哪里去,柳婧统一口径,让大伙回答说是往江流县找亲戚。她这般小心了又小心,就是防着那些她曾经雇佣过,来过她的家,又打过她那一船盐主意的浪荡子。

这般冬雪刚融,新年刚过,天气还非常寒冷之时,路上的行人和车队很少。偶尔遇到,也是来去匆匆。

如此在路上走了十天后,从右侧通往莫县的岔道处,也驶来了一个车队。那车队浩浩荡荡,人数足是柳府的十倍有余,还隔得老远,便能听到那队伍中传来的笑闹声和喧嚣声。

因队伍食宿等事,都是吴叔、王叔处理,柳婧便窝在牛车里想着到了吴郡后的种种。就在她愁眉苦思时,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咯咯笑声顺着风飘入她的牛车里:“大兄,这个队伍好好笑哦,连那么破烂的柜子也带着。还有还有,大兄你看那边,那个椅子上破了一个大洞呢……嘻嘻,大兄,他们是不是穷得要行乞了?”

随着那少女“行乞”两字一出,柳府的队伍中顿时一静。

柳婧知道这种安静是什么意思。在这个讲究风骨,人人都以傲气、连行为最不堪的浪荡子也以“信义”为荣的时代,“行乞”两字,那是赤裸裸的羞辱!她便是不掀开车帘也知道,柳府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出面,等着她这个柳府主人来应对这种羞辱!

于是,在一阵安静中,柳婧缓缓拉开了车帘,向外看去的她对上了一个俊雅的青年,以及正娇侬地扯着那青年衣袖的骄纵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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