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昔日神童今遇难

九月的扬州吴郡,正是秋风瑟瑟时。

吴郡的阳河县,算是扬州九十二县中排名中游的富裕县。此刻阳河县的柳府里,炊烟袅袅而上。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伸出小脑袋朝里面瞅了瞅,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脆脆地唤道:“二姐,叫你吃饭呢。”

正在书案上埋头疾书的少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把一行字写完,这才浅浅笑道:“好。”

柳婧把笔墨收起,抬头见到小家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还在盯着自己看,温柔地说道:“怎这般看着姐姐?”

小女孩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嘻嘻笑道:“二姐,你这么好看,为什么姐夫还不来把你娶回去?”小女孩语带得意,明显是嘲笑姐姐来着。

柳婧美丽的脸僵了僵,她正要教训妹妹几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嘶叫声忽然从大门一路传来。不好!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柳婧脚步一提,轻盈而快速地朝堂房走去。柳父经商数载,前些年发了一笔大财,虽说现下生意不景气了,但当年置下的这宅子还是不小的,饶是柳婧走得飞快,也用了一刻多钟才赶到堂房。

她刚刚来到堂房外,便听到王叔跪在地上嘶声哭道:“……夫人,那些差人如狼似虎啊,把整个船上的人都给扣下了。他们说大人私贩官盐……大人百口莫辩啊!”

王叔这话简直是晴天霹雳,话音一落,柳母便瘫软在榻上,脸上煞白一片。

脸上难看的不止柳母,整个柳府中的婢仆,这时一个个都傻了呆了。

这两年来,阳河县又开了数家丝绸铺子,挤兑得柳府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柳父此次出门,是下了大赌注的,他不但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还用柳府和铺面做抵押,借了上百金,甚至还向城东的豪强赵宣借了重贷,为的就是赌一回。

而现在,他不但货被官府扣去,还背了一个贩卖私盐的罪名,只怕入狱还是轻的,重则这一家子都会被株连……

在这让人窒息的寂静和隐隐的抽泣声中,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混在脚步声中,一个嗓音粗厉得声音让人心慌:“滚开——柳行舟当时怎么跟我家赵大人保证的?他拍着胸脯保证,今儿借我家大人五百金,半载后便可还上一千金!现在他倒好,货给扣了人也入了狱,我家赵大人的一千金怎么办?”

几乎此话一出,脸色煞白的柳母便气得腾地站起,颤巍巍地叫道:“胡说!行舟明明只借了二百金,现在到了这等混账子口里便变成了一千金!他赵宣还真敢!”

在柳母的嘶哑叫声中,在呆若木鸡的婢仆们的惶恐不安中,柳婧白着脸向后软了软,在扶着门框让自己稳住身形后,便迅速地向后退去。

众人心中惶惶,也没有人注意到柳婧。只有她的三妹柳萱迈着小短腿跟在她后面直叫唤:“二姐,二姐姐……”

柳婧进的是母亲房间,婢女们早就不见了踪影,柳婧伸手一推,房门便打开了。

当柳萱气喘吁吁地追上姐姐时,正好看到柳婧抱着母亲的首饰盒走了出来。她惶然地叫道:“二姐!”

她的叫声不小,可柳婧步履匆匆,哪里听得见。柳萱看着二姐迅速地进了闺房,在她眨巴着眼惶惑地四下张望,不知是继续跟着姐姐,还是回到母亲身边时,突然地,那个粗厉的声音如炸雷般地暴喝道:“柳氏,别以为我家大人是吃素的!你们进去,把柳府里值钱的物什全抬出来!”在一哄而来的脚步声中,那人又粗声喝道,“柳氏,你要是眼珠子放亮点,就把房契、店铺的契纸通通拿出来……”

柳母哽咽的声音传来:“房契和店铺的契纸,都被夫君拿出去抵押了。”

那人闻言大怒,似是有人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人又叫道,“把她女儿拖出来!不是说柳行舟有个美貌二女儿吗?带回去让大人松松气!”

这话一出,柳母尖号出声。而那人带来的浪荡子们,却已一窝蜂冲入了内院。柳萱睁着惊惶的大眼,看着这些野汉子在自家院子里横冲直撞,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被这些人顺手推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叫道:“大兄,那柳家二姑子不在。”

“什么?”

那汉子显然十分恼火,他随手扯过一个婢女,厉声喝道:“你家二姑子呢?”

那婢女颤抖着哭道:“不,不知道……”那汉子把婢女重重一推,道:“她一个小姑子还能跑上天去?”他转向身后众人,咆哮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去找啊!”

在这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中,柳母瘫倒在榻上。过了一会儿,她像记起了什么似的,那绝望的双眼在刹那间明亮了些。

在一阵摔摔打打中,来柳府的人越挤越多,半个时辰不到,知道柳府出事了的债主们通通寻上了门。而左邻右舍,也一个个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来。

至于那个大汉,在让人搜找柳婧未果后,专程回了趟自家大人那里。一个时辰后他再来时,大马金刀地坐在院落的榻几上。他的四周,是砸抢得破破烂烂的柳府院落,而柳母正瘫坐在他对面的榻上,手里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女儿,低着头只是抽泣。

那些原本还来来往往的柳府婢仆,这时已跑了个干净,只剩下几个跟随柳氏多年的老仆惶恐不安地站在她身后。

大汉瞪了柳母一阵,“叭”的一声朝几上重重拍了一掌,龇着一口黄牙凶神恶煞地喝叫道:“柳夫人,我家大人放话了,如果把你家二姑子送给他,你们欠下的那一千金,他可以不要了。不然的话,就别怪我家大人心狠,把你们母女俩都发卖到妓院去!”这大汉说到这里,心下想道:现今那上等的美人儿,也就值个二三百金。大人口口声声说要柳府还他一千金,可真行起事来,还真有那游侠风范。

想到自家大人也称得上游侠了,大汉咧开嘴骄傲地笑起来。

柳母抬起头来,透过横贯两侧脸颊的伤疤和那苍老的皮肉,还可以看到昔日美人的影子,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大汉,半晌才无助地说道:“我,我找她回来……”

大汉站起来一摆手道:“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也不等柳母说什么,他手一挥,带着属下大摇大摆地离去了。而他刚一出院门,另外十几人又一窝蜂地围住了柳氏,七嘴八舌地叫道:“柳氏,那我家的呢?你家行舟还借了我家五两金呢。”“还有我呢,老天爷啊,我们一家子省吃俭用,苦苦存下的五百枚铁钱,可都给了行舟啊。”

听着身后众债主或哭或求或叫骂的吵闹声,大汉想到自家大人金也不要了,点名就只要那柳家二姑子,侧过头朝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生一个美貌女儿就是了得,大人那样的人,谈起柳府二姑子,人都给酥了。”

大汉没有等足三天。

第三天上午,他刚刚大摇大摆地来到被众债主团团围住的柳母身边时,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传来。

来的是柳府的下人王叔,他无视众债主盯来的目光,一个箭步冲到柳母身前,喜极而泣地叫道:“夫人夫人,大郎回来了!”

什么?

柳母腾地站起,颤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说谁回来了?”

“是大郎,夫人,大郎回来了!”

王叔的话音刚落,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那脚步声是如此坚定有力,不知不觉中,众人停止了喧哗,回过头看去。

只见柳府的大门口,冲进来二十来个身着青衣的汉子,他们一进入柳府中,便分两列站好,然后,一动不动!

看到这幕情景,众债主茫然地相互看着,那大汉也眯起了双眼。

就在这时,一个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然后,一个轻袍缓带的青年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青年约莫十八九岁,五官俊美精致,眼神如一潭泉水,温润清澈。初初看去,如一个俊美儒生;稍一仔细打量,众人便感觉到,这青年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奢华之气。这种奢华之气,是隐于面目下,刻于骨子里的,使得他那过于精致、过于温润的脸,透出一种让人不可轻视的味道来。

在两列青衣人的护卫之下,青年那泉水般的澄澈双眸,在众人身上稍稍一转后,看向面露惊愕的柳母。只见他朝着柳母深深一揖,朗声道:“嫡母,孩儿回来了!”

青年的声音有种刻意压低后的沙哑。

柳母似是吓傻了,直直地瞪了青年一会儿,才哑声唤道:“你,你,你回来了啊……”似是激动得傻了,柳母这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柳文景不等她说下去,便道:“父亲的事,孩儿在路上便听说了。嫡母放心,孩儿已派人去打点了,父亲无性命之虞。”

柳文景转过头来看向众债主,他目光澄澈异常,声音饶是刻意压低,也透着清澈:“父亲欠债一事我已知晓。诸君,文景虽是不才,这个家还是撑得起的。诸君可否给出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内,文景定当把家父欠下的债务一一还清!”

这柳文景排场这么大,面目又带着奢华气,此刻一打照面,便干脆利落地答应还债。在这个儒家风骨成为主流,言诺信义还被时人信奉的时代,他这个男丁一开口,众债主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柳文景转向那大汉,目光明澈地盯着他,认真问道:“阁下意下如何?”

对上他的目光,那大汉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些读过书的人,那眸子还真是亮得让人胆虚。大汉又看了一眼柳文景身后的两列青衣人,粗着嗓子叫道:“你小儿是个爽快的!行,三个月内,你拿出一千金了了此事,你柳府就还是我家赵君的座上宾。不然的话,哼哼!”

在众债主走得一干二净后,柳母嘶哑的声音传来:“文景,你跟母亲进来。”

“是。”

柳母与柳文景一入厢房,便把房门紧紧关了。然后,她腾地转头看向柳文景。在她的注视下,柳文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柳母向后退出两步,慢慢软倒在榻上,哽咽道:“婧儿,要真是你大兄回来了,可有多好!”

柳文景,不,柳婧迎着一夜之间鬓角几乎全白的母亲,声音嘶哑地说道:“母亲放心。三个月时间,女儿定能想到办法!”声音虽小,却是斩钉截铁。

柳母慢慢抬起头来。她透过泪眼,看着不知在脸上涂了什么,皮肤明显黑粗了些,五官也有所改变的女儿,又看向她那不知在里面垫了什么,把人增高了一二寸,沾满泥土的靴子。柳母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女儿啊,苦了你了……”

柳婧白着脸看着柳母,咬牙坚定地说道:“母亲,女儿不苦!”

她双手抚着母亲的膝盖,仰头看着短短两三天便老了十岁不止的柳母,低声说道:“母亲,你要相信婧儿。”见到母亲还哭个不停,柳婧温声低语道,“母亲,你是不相信女儿的本事吗?你忘记了,十一岁那年,女儿与那邓家九郎对弈,连胜他十局,后又与他拼诗文,也杀得他落花流水……”

柳婧不提这事还罢,一提这事,柳母直到现在还有怒火。当下柳母抹了抹泪水,哑起声音骂道:“混账,你还好意思说起邓家九郎!你仗着有一点小聪明,胜了他也就罢了,还敢口出狂言,肆意羞辱那南阳邓氏的嫡子,要不是你父亲察觉了那邓九郎的身份,你……”柳母瞪着通红的眼气愤地看向柳婧。

柳婧见状,连忙羞愧地低下头。

见到女儿这般温顺的样子,柳母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反正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到帝都,不会再见到邓家九郎,倒也不必在意。”

柳母想起,那一年因女儿冒犯了邓家九郎而举家连夜逃离,在路上遇到了丈夫的故交顾公。顾公身为一郡郡守,家教甚严,门风清正。而且,顾公有一次子,人才长相都与柳婧相配。

可他们却没有想到,几个大人在这里商量要给这一对小儿女定下婚约时,那一边,柳婧却对着倾慕于她,总是跟在她身后的顾家二郎几番戏弄。她先是把顾家二郎引入匪盗窝,然后她又去美人救英雄……事情说起来也是哭笑不得,那些盗匪,还真中了柳婧的调虎离山之计,被她顺顺利利地把顾家二郎给“救”了回来。当时顾家的人都不知道此事本是柳家小姑搞的鬼,顾公还称赞柳婧的机智呢。几天后,柳婧又挖了一个坑,把顾家二郎骗着掉入坑里饿了一天,接着又假装辛辛苦苦地找来,还特意跳到坑里陪着他度了一晚,直到大人们赶到后救出两人。结果那过程被一路人看到,还给捅了出来……要不是因为当年的柳婧太过顽劣,顾家怎会还迟迟不来求娶满了十六岁的她?

也是经过了那事,柳母和柳父才下了狠心管教女儿。这几年来,柳婧的性格日渐温婉本分,行为举止颇有班昭之风,做父母的终于放下了心。寻思起往事,想到柳府现今这局面,柳母不由得想:阿婧的才智,远胜过她的庶兄,也许她真有法子解了柳府的这一难……

柳婧对着母亲明显变得明亮的双眼,心中明白,母亲又恢复信心了。

她站了起来,朝着柳母深深一揖后,低声说道:“母亲,阿婧不孝,拿了母亲的祖传宝玉,当了五十两金,其中十两,女儿远到吴县雇了外面这二十个浪荡子……母亲放心,等女儿还了债务,一定把那宝玉赎回!”

说罢,她不忍再看母亲那又是心痛,又是欣慰的表情,缓缓退了出去。

一出房门,柳母便听到女儿压着声音说道:“诸君好生休息一晚,明早启程。”

“是。”“小郎君是个痛快人,听你的安排便是。”

众青衣人一窝蜂地在柳府中找地方休息去了。

柳府的花园里,只剩下柳婧低着头若有所思。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小妹柳萱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兄,你是我大兄?”在柳婧回头看向她时,小女孩扁着嘴,转溜着水灵灵的大眼脆脆地说道:“可是大兄,你与我二姐姐好像呢。”

对上妹妹那白嫩嫩水灵灵的模样,柳婧勉强笑了笑,她压低声音轻声说道:“萱儿,大兄还有事,你自个儿玩儿吧。”

她也不理会扁着嘴闷闷不乐的小女孩,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王叔走去,“王叔。”王叔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忙小声唤道:“二姑子,你唤我?”

柳婧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册文书递给王叔,她小心地朝四下看了一眼后,转向王叔认真地说道:“这是我与顾家郎君的婚书,你且赶往鄱阳郡,把柳府发生的事禀于顾府,然后,向顾府借一千五百金……”

不等她的话说完,王叔便苦笑道:“二姑子,要是顾府能够援手,大人也不会向赵宣那等豪强开口了。”

他说的是实话。

柳婧垂下眸,温软轻缓地说道:“我知他们不会应承……等他们推托几日后,你再拿出这婚书,便说,如果顾家能拿出五百金,柳氏愿意解去婚约。叔切记,最少,顾府也得拿出三百金,你才还给他们这文书。”说罢,她从怀中掏出顾府的定情玉佩一并塞给王叔。

王叔急道:“二姑子,这怎么可以?事关你的终身,不能如此草率!”

柳婧抬头看向他,苦涩地说道:“叔……我已年近十七,及笄将近一年,顾府从不言娶。这等婚事,留着又有什么意思?”

王叔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才讷讷地说道:“那,夫人可知道此事?”

柳婧苦笑道:“叔,当务之急,是凑齐还债之金,再救出父亲……如能从顾府凑到五百金,或可解一时之难。”

她这话一出,王叔也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能凑到钱就是万幸,哪里还顾虑那么多?他长叹一声,把文书收入怀中,点头说道:“姑子放心。”柳婧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后吩咐道:“隔墙有耳,唤我大郎!”

“是,大郎!”

柳府虽然已经被抵押出去,不过柳父承诺还债的日期还没有到,所以柳婧也没有对家人做什么安排。现在的情况是,她如果在三个月内赚到还债的钱,自是一切好说,如果赚不到,那安排什么都没有用。

第二天,柳婧带着家里的几个老仆,还有那雇来的二十个浪荡子,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阳河县。她前往的地方是扬州的治所历阳城。历阳是扬州最繁华的城池,是扬州刺史的驻地,那里人文荟萃,儒生成群,商人数不胜数,是所有扬州人最神往的城池。扬州一地河道众多,从阳河县到历阳,选择水道,可以节省一点时间,虽然走不了多久,还得走一阵官道。

自从出了阳河县后,柳婧便很沉默,她站在船舱处,静静地看着外面奔涌的河流,眉峰一直不曾舒展。众浪荡子虽是她雇来的,不过随着天下越来越太平,他们这些崇拜前朝大游侠郭解,一心一意想成为游侠的浪荡子们,日子其实并不好混。再则,如郭解那样的大游侠,平生最信奉的,不就是“一诺千金”“愿为信义抛头颅”嘛。所以,柳婧虽说只是他们的雇主,这些汉子还是一个个对她恭敬顺从,真如地道的家族护卫一样尽职尽责。

如此日夜兼程,一行人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了历阳。

看到那高高耸立的历阳城门,柳婧便吩咐众牛车停下,她从怀中拿出一些金,交给那些雇来的车夫,目送他们离去后,再转向众浪荡子,大声说道:“诸君,此番已然到了历阳,柳某租好院落后,还请诸位各就各位。”她盯向众人,温和地说道:“无论是花楼酒坊,还是各大市场,或是码头和刺史府外,诸君就按我在路上安排的,蹲守在那里,张着耳朵认真地听,认真地看。你们只需记住我一句话——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当天听到的每一句话记住,对那些特殊的人多加上心。你们记着,不管是小到妇人打架,还是大到官员入境,全部都要记下来,一到晚间,便禀报于我。”她顿了顿,微笑道,“当初在吴县时,柳某选择诸君,便是知道你们记忆超群,如今到了历阳,还望诸君全力助我!”说罢,她深深一揖。

众人连忙不甚整齐地还礼,一个个爽快地应道:“小郎放心。”“此是小事。”“此事甚易。”

得到他们的应承后,柳婧带头朝着城门走去。紧跟在她身后,她从柳府带来的仆人吴叔低声说道:“大郎,你这是想做什么?”

不管是王叔,还是包括吴叔在内的几个仆人,都是跟随柳母多年的忠仆,柳父柳母都对他们很是恭敬客气,柳婧也把他们当成了长辈。

柳婧低声回道:“到时叔就知道了。”她说是这样说,可神色有点虚。吴叔黯然想起,眼前这个看起来行事果断、很有主见的小主人,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子。再说,柳府欠的可是巨债,要在短短三个月内赚到还清这笔债的巨款,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她多半是想碰一碰运气,哪里真有什么确切的主张。当下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

一行人入了历阳城。

东汉天下十三州,扬州为其一,而历阳城又是扬州的治所,可以想见,这历阳是何等繁华。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以及一个个颇具江南特色的瘦弱白净的少年少女,柳婧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把目光移开,低声说道:“也不知那长安洛阳,是何等繁华?”

秦汉以来,天子重视武功和军功,以强壮为美,霸天下而横四方。虽然到了如今,儒学文风开始盛行,可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的思想,还是烙印在每个人心中。此刻,包括柳婧在内的众人看着这满街瘦弱秀气的男男女女,下意识里便有点鄙薄,觉得这历阳人长得太过秀气,他们浑然忘记了,自己也长得并不雄壮高大。

众人挑了个摆在街角的小摊子胡乱吃了点东西后,吴叔等仆人已忙着租院子去了。而柳婧,则缓步穿行在这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一边观望着这新鲜的城池,一边留神地看着身边路过的人。

这般边走边看,柳婧的脚步便有点乱。不知不觉中,她的脚踩上了一人的衣袍,一个斥喝声立马传来:“瞎了你的眼吗!”

这斥喝声极端傲慢,柳婧迅速地收回脚,连人也没有看清,便温厚斯文地道歉:“是小人无礼。”

柳婧这人,自小到大都是被父母当成宝贝疙瘩惯大的,本又是个女儿家,要不是现在家里遇难,她哪里是这般被人辱骂还小心道歉的角色?因此,她虽是温厚斯文地赔着礼,可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中,隐隐都带上了几分委屈。这种委屈,令得正要大步离去的这群人中的首领抬了抬斗笠,而在他向柳婧看来时,柳婧恰好也在向他看去。

四目相对间,柳婧不由得一怔,这人虽是戴着斗笠,身上也只着一袭普通的青色布衣,长相却是极俊极美。他的这种俊美,实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柳婧长这么大,还真没有想过,男人能俊美成这样!特别是,他还只着了一身普通庶民才着的青布衣。要是金冠束发,白玉为佩,不知是何等风采?

在柳婧望着他的脸,眸光微愕时,那人则是朝她淡淡地瞟了一眼,又点了点头,重新压下斗笠。他一边走一边轻柔地说道:“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

他说的,是那个刚刚对柳婧斥喝的仆人,那仆人大惊,他猛然抬头看着青年,双眼一红便要哭了。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任由那仆人要哭不哭的张皇茫然地站在原地,他们径自簇拥着那青年,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柳婧还站在原地,她蹙了蹙眉,喃喃说道:“好似有点眼熟。”嘀咕到这里,她也不再多想,提步继续朝前走去。柳婧逛了大半天时,院子也租好了。历阳不愧是扬州治所,房子很贵,柳婧租三个月,足足支付了十两金。

她拿着她母亲视若生命,便是父亲四处借贷,都没有想过要动用的玉佩当了五十两金。雇那二十人时,交了定金十两,这里又拿出去十两,一路上的饮食路费等花销是五两,手头已只剩下二十五两金了。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要在历阳待两三个月,真不知道这点金能不能帮她撑到最后。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对,应该说,她这已是孤注一掷,还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孤注一掷。手头这二十五两金,她必须在两个月内,把它变成一千四五百两金才能解去柳府之难。

一行人安下家后,第二天便开始按照柳婧的安排行事。

二十几号人,她把他们分别安插在历阳城最繁华热闹、最人多口杂的地方。有求了鸨母去妓院当了临时龟公的,有聘入茶楼当了茶博士的,有混入历阳东南西北四大市场成天没事就瞎转悠的,有进入码头当闲工的。总之,二十几号人,每个人都安插了一个地方。这些人的任务,便是把当天听到的、看到的全部记下来,然后晚上回来向柳婧汇报。

没有一个人知道,柳婧做这些有什么意义,而柳婧每天听着这些人事无巨细的汇报。在听到一些要点时,她会吩咐他们,下次要对某些事、某些人重点关注。

在一行人进入历阳的第四十天,眼看着三个月的期限过了快一半时,这一晚,一个汉子刚把在码头听到的消息说了几句后,柳婧突然手一举,道:“等等。”在众人紧盯而来的目光中,柳婧负着双手在房间里转了几步,从一侧拿出一沓纸帛。这上面,记录了他们这四十天来搜集的,她认为或许会有用处的消息。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后,柳婧双手一合,低低说道:“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她也不等吴叔等人问起,便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可以了,全部出去吧。”

“是。”

这一晚,柳婧一直没有睡。她先是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然后在月光下走来走去,接着又磨墨写了一阵。直到凌晨时,吴叔还看到她刻意垫高了的修长身影拓印在纱窗上。

第二天,柳婧召来众人,令这二十几人不再分散活动,而是只待在三个地方,帮她注意一点小事。同时,还让其中两个开过船的浪荡子去当了临时的船工,抓紧学学怎么开货船。

忙忙碌碌中,第五十天到来了。

今天,正是十一月十五,圆月高挂,夜色如霜。

历阳的并河上,水波荡漾,天上水中明月两相照。

望着那一字排开,占据了大半个码头的六艘货船,听着货船上传来的说话声,树林中的吴叔低声说道:“大郎,是不是可以了?”

黑暗中,柳婧精美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得闪着光芒,她紧盯着那几艘船,又看了看月光后,低声道:“可以了。”

“好。”吴叔发现自己过于紧张,声音都有点颤了,他咽了一下唾沫,转向身后低声喝道:“发信号,让他们行动。”

“是。”

……

一刻钟左右,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骑士冲破黑暗,冲入了码头。此刻已然夜深,码头上几乎没有闲杂人了。几个骑士一冲过来领头的便大声叫道:“刘君,刘君!”

他的叫喝声急躁而中气十足,货船中走出了一个中年人。看到这些骑士,那中年人上前一步问道:“阁下这是——”

“我家主公让你马上过去一趟。他说,吴郡的闵公来了,现正在醉红楼中,闵公明天就会离开。”

那中年人显然早就想与闵公一会,当下大喜过望,“此事当真?”也不等那几个骑士回答,他马上又道,“好,我这就过去。”说罢,他招了几人,急急地上了码头,坐着马车随着那些骑士离开了。

那个中年人离开不到一刻钟,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只见两个骑士冲入码头,他们跳到那船上说了一些什么话后,便带着百来个船上的护卫急匆匆离开了。直到走得老远,还有骑士在急哄哄地说道:“走快点,再迟你们主公只怕被人打死了。”

那些护卫一走,几条货船上,只剩下四五十人不到,分配到每条船上,已不足八人。

就在那些因为两次骚动而凑在船板上的船工护卫们还在心神不宁时,也不知是瞟到了什么,他们一个个地转过头,看向同一个方向。那方向,正跌跌撞撞走来一个美人儿。美人儿身披一袭红纱,衣裳薄得隐约可见里面的冰肤玉肌。她似是喝多了酒,身边连个婢女也没有,就这么东倒西歪地朝着码头走来。随着她的走动,还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衣襟,使得那领口处一片雪嫩的肌肤在圆月和灯火下若隐若现……

当然,隔了两百步,美人儿到底有多美,众船工和护卫也看不太真切。只是他们为了押这一次的货,给闷了两个月了。想他们干的这些事,也都是见不得光、时刻要吊着胆子的。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历阳,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时,人在不知不觉中,便渴望做些什么纾解一下。而这荒凉所在,一个没有带上婢女和护卫的,只着薄裳,还打扮得这么艳丽的风骚美人突然出现,这几十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是喉头发干、热血沸腾了。

美人儿虽是出现得突然,他们几十号大男人自是不会害怕。在那美人儿扯下半边纱衣,露出了雪白的肩膀时,一个汉子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说道:“这美人儿莫不是想投河吧?不行,我要劝住她。”说罢,他急急地踏上了跳板。

随着这汉子一动,又有十几个年轻点的跟了上去。这时,美人儿许是改变了主意,身子一折,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又哭又笑地走去。

这世人行事,最是喜欢从众。这十几号人朝着美人儿走出十几步时,又有十几人跟上来凑热闹了。就在这些粗汉子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胡言乱语地围向那美人儿时,突然间,从对面的树林中跑出来两人,他们朝着美人儿叫道:“阿菇,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几乎是话音一落,他们就看到了成群结队跑来的船工们,顿时吓了一跳。两人急冲到美人儿身边,扯着她的手便朝树林里狂奔。众船工平素规规矩矩的,刚才也是见到美人儿衣裳不整地落了单才动了色心,现在这两人牵着美人儿一跑,便有大半停了脚步。

就在那两人牵着美人儿入了树林时,突然地,一个船工惊叫道:“那船怎么自己开了?”众人回头,正好看到排在最后的、自家的一艘货船,竟悄无声息地趁着月色驶向大河深处……

有人偷船!一瞬间,众船工都明白过来了,一护卫厉声喝道:“不好,中计了!”他的声音还没落,护卫首领已暴喝道:“快,快追!快追上去!”

随着这护卫首领的声音落地,从旁边的码头上,突然“嗖嗖嗖”射来十几支火箭,淋了牛油、燃烧得正旺盛的火箭噗噗地钉在了剩下的五条大船上。众人知道自家货船上装的是什么货,看到这零零散散的火箭飞来,一人冷笑道:“这是在玩把戏吗?”话刚出口,他脸色大变,却见那些火箭一射上去,五艘货船竟真的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地越烧越旺!

那护卫首领率先明白过来,他嘶叫道:“不好,这些船上也被贼子淋了火油!”

这话一出,不管是护卫也罢,还是船工也罢,都是脸色骤变。他们知道,这些船里装的是什么货;他们更知道,这些货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强横之徒!这批货要是在他们手中有了损失,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于是,几十号人嘶哑地叫着扑向众货船,而他们刚冲上船头,便看到还留守在船上的那几个,都被弄晕了东倒西歪地横卧在船舱上……这些人有的忙着救火,有的急着要追向那艘逃离的货船,却没有人注意到,码头的两侧,有马蹄声在渐渐远去。

天空上,一缕白云挡住了圆月,令得前方的官道有点昏暗。

一边策马急驰着,吴叔一边看向被胡乱置于身前的红纱美人,颤声道:“大郎,看来事成了。”他抬头看向那艘渐渐远离的货船,“他们应是追不上了。”

柳婧伏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她低声说道:“到了前面,选一偏静所在停下,我要换衣裳。”

“是。”

见到吴叔咧着嘴笑个不停,柳婧抿着唇一脸严肃地说道:“叔,先别欢喜,我们得快点赶上货船。”

“好、好。”在择了一处树林放下柳婧,让她重新扮回男子后,三人重又上了马。这一次,他们一个个埋着头也不说话,只是不要命地向前方奔跑着。透过厚厚的树林,他们可以看到火光冲天的码头,听到无数的马蹄声、脚步声和叫嚷声传来。

将要抵达他们与货船约好的码头时,吴叔回头看向那火光冲天的历阳码头,不安地问道:“大郎,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追上来了?”

“没那么快。”黑暗中,柳婧的声音虽轻细,却也条理分明,她低声说道,“那里火光这么大,肯定会惊动官府。而官府只要一来人,便可以看到,那船上装的不止是丝绸,更多的是盐……私贩官盐,从来都是重罪,这可是一个大案子。货船的主人们现在肯定乱了手脚,一个个绞尽脑汁地应对官府,没有那么多心神追赶我们。”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此刻那些货主肯定恨我们入骨,如果两天之内不能逃到安全所在,以后怕是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这样一说,吴叔两人又出了一身冷汗。想他们自少年时便跟在柳母身边,这些年风里雨里,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可以前他们见的世面都是场面上的,是与规矩人打交道的,简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会和自己的姑子一道,去拦截人家私盐贩子的货物,而且一拦还是这么一大船!想到这里,吴叔两人又是不安,又是茫然。按道理说,这事也算是作奸犯科,可自家姑子说了,他们只是黑吃黑,坑害的是不义之人,不算作恶……

寻思着的两人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小心地看向月光下的柳婧。此刻的柳婧,正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如串珠一样掉落在她的眼睫毛上,酸涩的汗水显然刺痛了她的眼,令得柳婧眉头深皱,脸色苍白,她在强忍痛苦。

这般狂驰一阵后,约定的码头已渐渐在望。这时,从两侧的小路上冲出了几匹马,看着月色下朝自己等人奔来的熟悉身影,吴叔喜道:“大郎,是他们!大伙都成功脱身了。”

转眼间,十几个骑士围上了柳婧,他们同时抱了抱拳,叫道:“大郎君好计策!”

柳婧淡定温柔地一笑后,轻声说道:“还是诸君得力,要不是你们借来了这些马,我们也不会逃脱得这般容易。”

此时圆月刚从云层伸出头来,那银色的光芒,把柳婧的小白脸儿照得一清二楚。这么近距离地对上这小白脸儿温柔安静的笑容,十几个浪荡子都打了一个寒战,同时想道:今天晚上,不知有多少强人会因此事家破人亡,这小郎君居然还能笑得这么温文儒雅……

一行人会合后,继续快马加鞭地朝前方码头奔驰而去。来到码头时,月色下,那艘大货船正静静地屹立在波涛中,配上四周黑寂的山水,显得格外宁和。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时,守在船上的两个浪荡子,以及给两个浪荡子护驾的四个柳府壮仆已连忙迎来。

柳婧跳下马背,一边急步朝着货船走去,一边低声道:“别多说话,免得引起他人关注。”话音一落,正有点亢奋的众人马上安静下来。

货船上的空间被货物装得满满的,安置了二十几人后,所有的马匹只能安顿在甲板上了。随着柳婧一声命令,货船开动,乘着月色,沿着茫茫的河道疾驰而去。

坐在船上,众人回头看着火光冲天的历阳码头,一个个长吁了一口气,都放松起来。

柳婧也放松了,她无力地软倒在舱房中,一副连眼睛也睁不开的样子,哑声说道:“我休息一会儿,有事马上叫我。”

“是,大郎。”

柳婧这一次真是睡得天昏地暗,当她醒来时,外面太阳光灼灼地照进舱房,甲板上不时传来一阵阵笑语声。竟是天亮了。柳婧连忙站起,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油腻腻,脸上像抹了几寸的污垢,脏成这样,真不知自己昨晚怎么睡着的。端了一盆清水,柳婧细细地洗了一把脸,再把身上抹了抹,然后再重新把脸涂黑后,又换了一袭袍子,缓步出了舱房。

甲板上很是热闹,二十几个浪荡子正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而在不远处,则拴了十几匹马,那些马打响鼻的打响鼻,嘶叫的嘶叫,使得这小小的空间如同闹市一样。

看到柳婧走来,那个叫木季的浪荡子大步迎了上来。他朝着柳婧咧嘴笑道:“小郎君,大伙正在说呢,咱这船里装的都是什么货啊?这么沉呢?”

木季这话一出,好些浪荡子都回头看向柳婧,一脸好奇地等着她回答。

要知道,自从把这船劫回来后,柳府的四个壮仆便眼也不眨一下地守着底舱,他们是连见也不许见一眼,心里都好奇着呢。柳婧微微一笑,道:“不管是什么货物,诸君这次是助了柳某一臂之力了,等事成后,一定会有重谢。”却是不愿意直面回答的样子。

众浪荡子见状,也就不追问了,一个个重又聚在一起说笑起来。

转眼,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

柳婧起了一个大早,她看着东方刚刚浮起的朝霞,望着那茫茫的波涛深处,暗暗想道:再走一天,只要再走一天应该就安全了,那些人应该就追不上了……

就在她望着东方出神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吴叔来到她身后,压低声音,有点慌乱地说道:“大郎,昨天晚上有人潜入货舱了。”

什么?柳婧迅速地回过头来看向他。

吴叔哑声说道:“昨晚丑时后半刻,我守着守着,不知怎的就睡着了,后来一睁开眼,见到强子他们都睡着,便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起身,一看便发现,门口处的记号有被人移动的痕迹。”吴叔的声音急而沙哑,“大郎,你看这事……”

柳婧对上吴叔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疲惫的神情,斥责的话哪里说得出口?这一行,她就带了六个家仆,底舱那么多货,就靠这六人日夜守着,那也确实是累着他们了。只是话说回来,当时她让家仆们守着货舱时,便是求他们这般坚守三晚,她只需要他们坚守三晚啊!哪知道,这才两个晚上,他们就出错了……

压住纷乱的思绪,柳婧抿着唇低声说道:“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手摩挲着船舷,咬牙想道:现在的情况是,这些浪荡子中,有人昨晚潜入了货舱,知道里面装载的都是盐……这么一船盐,折成金,少说也有二千两。所谓财帛动人心,只怕那潜入之人已然起了坏心。她又看了一眼吴叔,继续想道:我的人只有六个,可谓防得住君子堵不了小人。眼下雇来的浪荡子中已经出现了小人,就必须改变方式了。想到这里,柳婧一咬牙,转向一脸焦虑的吴叔说道:“叔,你把大伙都叫来,就说我有话跟他们说。”

“大郎你这是……”吴叔才问出口,便见到柳婧抿着的唇色发白。他心下一酸涩,不由得想道:自家二姑子虽然聪明,可她毕竟只是个姑子,是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要不是这次出了这么大事,自家姑子还在成天抱着一本《女诫》,隔三岔五便默写一道交给柳母审阅呢。这样的小姑子,自己不能给她解忧,还因一时贪睡给她添了麻烦……

吴叔愧疚难当,也不再问了,急忙应道:“好,我去叫。”转过身,吴叔朝着舱中大叫道,“诸君诸君,我家大郎有话跟诸君说道说道。”

叫声中,一个个浪荡子钻了出来。当二十几个浪荡子都出现在甲板上时,柳婧笑如春风地说道:“昨日,木季不是还向在下询问,我们劫来的这一批是什么货吗?不知到了今日,大伙还感兴趣不?”

柳婧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地问出这话,一时之间,众浪荡子一怔,那木季更是陡然睁大双眼,错愕地看着柳婧,在对上她扫来的明亮至极的眼神时,目光闪了闪。而另一侧,一个浪荡子已大声叫道:“自是感兴趣。柳家小郎,你就别弄这些实的虚的,给个痛快话吧!”“是啊,小郎就直接说吧!”

在一个个的叫嚷声中,柳婧目光如水,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了一遍后,开口道:“好,既然诸位都感兴趣,那柳某就直接说了,这船上,装的都是私盐!我们劫的这批货,是盐!”

众浪荡子早就知道,他们劫下的这批货应该不简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一船盐!

朝廷的盐铁管制一直很严,可是管制得越严,便意味着从中牟的利就越大。铁器不用说了,这盐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东西啊!

随着柳婧话音一落,众浪荡子便交头接耳起来。

柳婧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她在留神这些人的表情举止之际,暗暗寻思道:天下间的浪荡子,都以游侠为目的,以信义为行事宗旨。这些人中就算有小人,更多的应是真正的义士。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的盐是从别人那里劫来的,来路就不正,所以,也不能指望那些义士为了保护她这船盐激奋而起,慷慨相助。而小人打着再从她这里劫走的主意,也不会没有心理压力。她现在的情况,便如小儿拿着巨金在夜市里行走!

在众浪荡子低语了一会儿后,柳婧朝着他们团团一揖,朗声道:“此番能够得到这批货物,诸君可说是立下了大功。要不是柳某家中出现危难,定当与诸君均分财富。”

在她“均分财富”四字出口时,四下安静起来,一个个浪荡子同时转过头,他们认真地看着柳婧,屏着呼吸地等着她说下去。柳婧清咳一声后,说道:“如今,柳某决定,这舱中有锦一百二十匹,缎五十匹,全部均分给诸位……”

她说到这里,刻意地停了停。而这时,浪荡子中已有几人喜形于色。柳婧思忖道:这几人不是贪得无厌之徒。顿了顿后,柳婧继续说道:“至于舱中盐货,柳某决定,诸君一人可得两袋,共计五十斤。”这次她的话音落下后,浪荡子中已有十几人同时欢呼出声。

看到他们高兴,柳婧也很高兴,她微笑地转向一直目光闪烁,似乎对她的决定不以为然的木季,认真说道:“木君带领众人,借来了十几匹马,本来柳某还想着,把这些盐卖掉后就可以还上这租马的费用。如今只能麻烦木君多带一些盐,到了城中换成金以抵雇马之资……”一句话令得刚才还欢喜得交头接耳的浪荡子们一静,木季等人皱起了眉头。柳婧又道:“唉,柳某想了想,还是决定到了前方水势平缓处,就与诸君分道扬镳!”

她刚说到这里,木季腾地跳了起来,他愤怒地叫道:“为何?”瞪着柳婧,他将手“啪”的一声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扯着嗓子厉声喝道,“你既雇了我等四个月,为何这般中途把我等驱离?你看不起我们?”

在浪荡子眼中,什么是他们最看重,他们拼死也要维护的?那便是名声,便是面子。而木季的这句“你看不起我们”的话,宛如火线,一经吐出,便令得所有的浪荡子都沉默起来。他们睁大眼,收起喜悦,与木季一道一言不发地瞪着柳婧。

这时刻,不只是柳婧,便是吴叔他们也毫不怀疑,只要他们一个字说得不好,便会引得这些人刀剑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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