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有“拣骨头”的习俗。人死后,洗净身体换上殓装,放进不上油漆的原木棺材里,找一处地方埋下,不搞仪式,不立墓碑,这叫“初葬”;三年后,再大搞排场,先是大张旗鼓地把棺材挖出来,由家族长男把死者骸骨从棺材里拣出,装入事先准备好的瓦缸中,接着长男刺破手指,滴血进去,再用黑布包好缸口,最后糊上黄泥——黄泥要涂抹得平平整整、严严实实——这些弄妥当后,再抬去修好的新坟地,轰轰烈烈入土下葬,这叫“正葬”,俗称“拣骨头”。
这死活折腾的习俗由来已久,也不知是当年哪位闲得没事干的天才发明的,虽然麻烦,却一呼百应,折腾了将近一千年,至今村里人还在折腾,恪守祖训,乐此不疲。
这一年冬天,村里有户人家“拣骨头”,有了意外发现。这家人在棺材里,除了拣出骨头,还拣出个奇怪的东西,听说那东西长在棺材的底板上,从尸骸头骨的嘴巴里长出,像是菌伞尚未打开的灵芝,呈团状,颜色灰黑,乍一看,就像骷髅嘴里衔着一枚什么东西似的,非常吓人。
“这不会是‘棺材菌’吧?!”最先缓过神来的人叫道。
棺材菌,这种古怪的东西,村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不陌生,然而仅限耳闻,却从没人亲眼见过——至少活着的人都没见过——就连村里最老、最有学问、最见多识广的二叔公也没见过。不过二叔公说了,他虽然没见过棺材菌,可他的爷爷见过。从他爷爷当年对棺材菌的描述来看,这株从死人嘴巴里长出来的怪菌子,十有八九是棺材菌。二叔公今年九十九岁,是目前村里最德高望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他爷爷死了有九十一年,是当年村里最德高望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这横跨近一个世纪的记忆,虽然因二叔公爷爷的早已作古而死无对证,但大家还是很乐意相信二叔公的判断,二叔公说这东西十有八九是棺材菌,那它百分之百就是棺材菌。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说法,棺材菌是味宝药,一来稀罕,二来管用,老少咸宜,补虚、强身、壮元气,效果好得不得了,比那人参、鹿茸什么的还厉害。这么高级的补药,可遇不可求,只有祖上积德的人家才能得到,所以不能浪费。这家人家里恰好有个病人,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反正久治不愈,于是这家人把棺材菌炖了汤,给病人喝了,病人没喝完,剩下了一些,于是家里人把剩下的分着给喝了。
结果这一喝,喝出了大事,这一家老小总共六口人,在喝了棺材菌汤后的当天夜里,居然全部暴毙。
当时听我二叔说,那六个人的死状完全一样,满脸乌青,眼眶深深凹下,嘴唇黑得像抹了炭粉,全身肿胀,生出许多奇怪的斑点,尤其是手指和脚趾,像被门夹过似的,肿得老大,紫黑紫黑的。刚发现时,大家还以为这一家六口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后来报了案,派出所的人来了,还来了法医。验完尸体,村里人才知道,这家人压根儿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中毒死掉的,而罪魁祸首,就是那株祖上说补得不得了的宝药——棺材菌。
村里乱了,村头村尾都在讨论这件事情。村里人想不明白,这棺材菌大补,是老祖宗讲的,凡是老祖宗传下的说法,大抵不会错,可怎么就毒死了人呢?这年头,连老祖宗都靠不住啦。不过,莫非是二叔公老糊涂搞错了?这东西压根儿就不是真正的棺材菌,而是某种有剧毒的菌子?二叔公今年九十九,脑袋瓜子肯定不如年轻时管用,而且当年他爷爷跟他讲棺材菌的时候,他才九岁,九十年的记忆太久太遥远,准不准确十分靠不住……这年头,连德高望重的二叔公也靠不住啦。
村子很小,放个屁都能环绕三周,“二叔公老糊涂、二叔公靠不住”的话很快就传到二叔公的耳朵里,对此,二叔公表示出极大的愤慨,气得白胡子翘歪歪的,气得在家里拍桌子敲板凳骂他娘的,气得要把传出这话的人踢成太监。
生活很美好,未来还漫长。没有男人愿意变太监,除非他是岳不群;也没有女人愿意让自己的男人变成太监,除非她另有小白脸。这样一来,大家就只好住口,重新换了个说法,还玄之又玄。该说法称:二叔公绝对没老糊涂,二叔公绝对靠得住,这东西是棺材菌确定无疑,老祖宗的话也不会有错,错就错在这家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吃自家长辈坟里的棺材菌。试想啊,这棺材菌长在棺材里,靠棺内死人的精血滋养生长,说白了,棺材菌就是死人的托生哪。这一家子,稀里糊涂,大逆不道,居然把自家先人的精血拿去熬汤喝,简直就是造孽哟,这是被天谴,遭报应,不死才见鬼。这番解释,既合情又合理,保住了二叔公的脸面,护住了祖宗的说法,二叔公摸着白胡子点点头表示非常同意,大家也都觉得好。
那一年,我正好在老家过年,在暖融融的炭火边,听大人喝茶聊天时说起这事,感到非常好奇,于是多问了我大叔几句,我大叔还没来得及张口,我老子就开始瞪眼呵斥我说:“这种事你一个小孩子关心这么多干吗?去去!和阿水出去玩去!”说完,他眉头一皱,大手一挥,示意我赶紧滚。我没敢多嘴,识相地拽了把阿水,跑到院子里去了。
我这个人吧,从小好奇心就重,胆子也够大,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听了还觉得不过瘾,非得千方百计去亲身体验一番才行。我老子知道我这个毛病,怕我再听下去就要动歪念头,所以才把我轰了出去。
其实他哪儿晓得,我已经蠢蠢欲动了。论辈分,阿水是我的堂叔,不过在年龄上,他只比我大两岁。阿水今年十三岁,五官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耳朵很大而眼睛奇小。阿水个头不高,和我并排站,矮了我将近半个脑袋。我喊他,从来是阿水阿水直呼其名,他也并不介意。
在院子里,我和阿水并肩走着,我问他:“阿水,大叔说的那个事,什么棺材菌,是不是真的?”
阿水看着我,用力点头:“是啊,是真的啊。”
阿水把一对眯眯眼竭力瞪大,做出惊恐的模样,告诉我说:“那家人死掉以后,我还跑去看了咧,那个脸……啧啧……像抹了那个锅底灰,那个手指头……啧啧……肿得哦有……有这么大。”阿水说着,一边用手指做出一个有白萝卜这么粗的圈儿来;见我一脸不信,他又自觉地把圈儿调整到黄瓜那么粗;可我还是不信,他继续把圈儿缩小,一直缩到像小胡萝卜这么粗的时候,我才勉强表示相信,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那他们真的是被那个什么……遭报应死的?”我问。
“嗯,这个嘛,就不好说了吧,反正吧……唉,不好说。”阿水摇摇头,摆摆手,他这个动作让我觉得他很成熟,有点儿我大叔的意思。
“那这个棺材菌,到底是不是药?”我接着问。
“当然是药。”阿水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不是说吃了会遭报应的吗?”
“这个嘛。”阿水迟疑片刻后说,“自己家的不能吃,别人家的就可以吃。”
“这样啊?”我若有所思。
“嗯!”阿水再次肯定地点点头。
“那阿水!”我兴奋起来,“你说我们能不能搞到棺材菌?”
“啊?咳咳……”阿水被口水呛到,脸咳得通红,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问我,“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看看呗。”我装作无所谓似的说。
“阿茂,我告诉你啊,这个东西是长在棺材里面的。”阿水语重心长,竖起食指,想做出长辈的姿态来教育我。
“我晓得啊。”我不以为然。
“你要去挖坟墓?!”阿水收起食指,差点儿蹦起来。
“嘘——你小点儿声!”我往屋里看了一眼,我爸他们正在聊天,并没有听见我和阿水在聊什么。我放下心来,拍了拍阿水的肩膀说:“挖什么坟墓啊,不挖的,那个什么,村子那头,不是有个破庙吗,我记得庙里有口棺材对吧,没准儿里面就长着棺材菌。”
我一提破庙,阿水就怕了,一个劲儿对我摇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阿茂,那个庙不能去,有鬼的呀!”
“鬼什么鬼啊,都是大人胡说骗你的。再说了,就算有鬼,现在是大白天,你看,太阳这么好,鬼也不敢出来的。走哇,看看去。”我不由分说,拽起阿水就走。
破庙在村子西头的山脚下,泥砖黑瓦,傍山而建,年龄比二叔公死掉的爷爷还要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新中国成立前就断了香火,成了废庙。里面也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神像早不翼而飞,神龛还在,布满了蛛网和灰尘。破庙实在太破,房顶千疮百孔,下雨漏雨,天晴漏阳光,泥砖砌的墙壁塌了一面半,剩下的岌岌可危;庙里长了许多荒草,有根横梁断了,砸下来,一端恰好靠在塌掉一半的墙沿上,支成一个三角。三角下有口老棺材,被荒草掩盖,夏天草长得茂盛,根本看不见,现在是冬天,荒草枯败了,那口隐没其中的老棺材,就显露了出来。
阿水告诉我,这并不是口空棺,棺材里有死人,是个老头儿。老头儿不是本村人,老早前不知从哪儿逃荒来的,旺海家婆婆看他可怜,让他住在自己家老房子的偏房里。老头儿性格古怪,平时几乎不和人说话,有一手补锅兼磨刀的好手艺,平时就靠这个为生。老头儿打了一辈子光棍,八年前死了。据说老头儿死前有预感,自己洗干净换好衣服爬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棺材里。被旺海老婆发现时,老头儿已经死了好些天了。他生前无亲无友,如今死了自然没人管埋,村子周围的山头都是有主的,谁也不乐意让老头儿葬在自家山头,最后,老头儿连人带棺材被抬到了这座破庙里。这一放,就是八年。
阿水说破庙闹鬼,要是放在晚上说,用上活灵活现的语言,再佐以恰当的气氛,我肯定相信,并且怕得不行。不过现在是大白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麻雀飞,因此无论他怎么说,我都不信。我告诉他,破庙闹鬼的传闻,肯定是大人编出来骗小孩儿的。庙里放了死人,小孩子不懂事,跑进去玩,大人担心沾到晦气不吉利,才编出闹鬼的鬼话来诈唬他们。我这样跟阿水解释,不厌其烦地跟他讲科学、说道理,可阿水还是怕,跟在我屁股后,磨磨蹭蹭,看得我十分生气。
“朽木不可雕也。”这是我新学会的孔子曰,学以致用,十分妥当地把它应用在了阿水身上。阿水听不懂,也不在乎,在距离破庙十几米远的地方,他拉住了我。
我扭头看着他问:“干吗,阿水?”
阿水右边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说:“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我感觉眼皮子跳得厉害。”
我凑前看了看他的脸说:“是哦,你的眉毛都蹦起来了。”
阿水捂住右眼,惊讶地叫:“哎呀,这么厉害?!”
我笑了几声,对他说:“算啦算啦,要不这样吧,阿水,你在这里等我,我自己进去看就行了。”
阿水急忙说:“这样不行啊,我还是陪你一起吧。”
我问他:“你不是怕吗?”
阿水吸着鼻子,吸了几下后说:“怕是怕的,不过我也不放心你啊。”
“好阿水。”我听着十分感动,拍了拍阿水的肩膀。我决定回去后,把我新买的玩具气枪送给他。
岂料阿水抹了把鼻涕,接着又说:“我就陪你到庙门口,然后在门口等你吧。”
……我决定收回我刚才的决定。
破庙的两扇破门早不知所踪,大门左侧的土砖墙已经全部坍塌,屋顶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破洞,瓦片没有一块是完整的,有许多地方,已经露出了横梁,阳光从破洞里射进来,形成许多粗粗细细的光束,光束中的粉尘像显微镜下的细菌一样在蠕动。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去,因为房顶漏光又塌掉了一边墙壁,庙堂里的光线其实很好,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就是灰蒙蒙的。缺失神像的神龛,落满灰尘的老桌,结满蛛网的角角落落,一地枯黄的杂草……眼前这些,无不表述出难以名状的压抑肃杀。视线在庙里巡视了一圈后,我发现了那口棺材,在横倒的房梁下,枯草丛中,隐约地露出了一角。
阿水躲在我身后,像是把鼻孔贴近我耳朵似的,呼吸声又粗又急,湿乎乎、热腾腾的气息弄得我的耳后根很不舒服,我被他搞得有点儿紧张,有点儿不敢迈腿,于是弯腰捡了块石头,往庙里扔去。石头砸在了一根立柱上,咚的一声,十分清脆,几只不知藏在哪儿的麻雀被惊扰了,扑棱棱地飞起来,在庙里乱转一通后,从缺口处飞走了。
“你看,有鸟。”我看着麻雀飞去的方向,对阿水说。
“嗯。”阿水点点头,表情困惑,不知道我说鸟用意何在。
“鸟都不怕,你还怕吗?”我说。我打算用激将法,阿水的胆子再小,也比麻雀要大一点儿吧。
谁知阿水嘴巴一张,说:“鸟懂个什么?”
“你懂个什么!”我有点儿生气,向前迈出几步,阿水跟着我,也走了几步,我转过身,赌气似的问他,“你打算跟我一起进去吗?”
阿水先是一愣,然后拼命摇头,我懒得张口,伸手指了指他已经跨进门槛的右脚,阿水低头一看,急忙后退两步,指着脚下对我说:“阿茂,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吧。”
破庙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大概是灰尘与霉味混合的气味,才走进大门,几根好客的蛛丝就飘然而至,亲昵地糊上了我的脸,怎么抹也抹不干净。我感到鼻子发痒,想打喷嚏,却怕惊扰到什么不敢打出来,于是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力揉了几下,憋得眼泪汪汪的,好歹压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我壮大胆,慢慢往里走,枯草在脚下沙沙作响,这声音叫人很不舒服,听得人汗毛直竖,我努力放轻脚步,把脚抬高,一步一步踮着脚走,可越是小心,那声音就越是刺耳。
距离那口棺材越来越近了,我心跳得很快,头皮也在隐隐发麻,我有点儿不放心,停下脚,回头看了眼阿水。他没动,站在原地,双手交叉塞在腋下,耸肩缩脖看着我,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我故作轻松地对他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小心啊。”阿水对我喊。
“放心吧。”我说,话音刚落,庙堂里居然起了回音,我打了个寒战。
棺材没有上漆,因为有年头了,原本木料的颜色在岁月的侵蚀下变成了深褐色。棺盖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混杂着干燥的鸟粪。棺材许多地方已经朽烂了,表皮剥落,坑坑疤疤,露出蜂窝状的木头,看上去像块烂海绵,有几只蚂蚁在上面爬进爬出。我站在原地,胆子没壮足,不敢继续往前,更没胆子伸手去摸。有个什么东西能把棺材盖撬开就好了,我心想。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根几近全秃的竹扫把,我走过去,捡起扫把,弄掉扫把头,留下了竹竿。竹竿够长够硬,插扫把的一端是削尖的,用来撬棺盖,再好不过了。
有了工具,我胆量骤增,端着竹竿回到原处,端量了一阵后,找到棺盖和棺身之间的一处缝隙,把竹竿插进去后,闭着眼睛用力一撬,只听啪嚓一声,朽烂的棺盖居然被我撬掉了一大块,霉变的木屑飞溅起来,混杂着鸟粪的灰尘骤然扬起,一股怪味扑面而来。我猝不及防,退了两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喷嚏打得很响,庙堂里又是一阵回音。
“阿茂,阿茂你没事吧?”阿水探着脖子大声问我。
我揉着鼻子,转过身回答他:“没事没事,我是被灰呛到了,这个东西好大的灰啊。”
“你要小心点儿!”阿水很不放心。
“你就放心吧。”我扔下竹竿,指了指那口棺材,对阿水说,“这里烂了个大洞,搞不好棺材菌就在里面,你要不要进来一起看?”
阿水想了想,犹豫着,先是向前挪了两步,忽然又站住,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对我摇摇头。我失望死了,阿水这个胆小鬼!
阿水不肯来,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看了,虽然非常害怕,事到如今,也不好半途而废。怪味较之刚才似乎淡了许多,我重新从地上捡起竹竿,屏住呼吸,握紧竹竿,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老棺……我不敢离它太近,在自认为差不多的距离,我站住了,然后踮起脚,伸长脖子通过破洞往棺材里看。
棺盖上的洞不够大,里头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清。继续把洞撬大吧,实在没胆子了,我想了想,举起竹竿,顺着破洞口把竹竿往棺材里探了进去……嗯……好像捅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我头皮乍地一紧,我捅到的是尸体吗?可尸体早该腐烂只剩骨头了不是?一时间我有点儿蒙,耳朵里嗡嗡响,脑门上冒虚汗,我死死抓住竹竿,既不敢往外拔,也不敢继续捅,更没想到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应该扔掉竹竿逃出庙去。就这么傻呆呆地杵了将近一分钟,没见棺材里蹦出什么僵尸来,我缓过神,胆气又壮了些,就开始向外拔竹竿,谁知一拔,居然没拔动,再加大力拔,竹竿仍旧纹丝不动,插进棺材的竹竿那头,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或者说,是被什么给拽住了。
见鬼啦?!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身体里像是被充足气似的猛地膨胀。我扭头打算看看阿水,岂料脑袋还没完全转过去,忽然听到棺材里发出咚咚两声,声音不算小,像是有人在棺材里弯着手背叩棺材盖子。我头皮一麻,身子猛然一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没站稳。与此同时,一幅极其恐怖的景象出现在了我眼前:我看见棺材在轻微晃动,棺盖咯吱作响,木渣簌簌地往下掉,接着棺盖忽然向上微微抬起了一点儿,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棺材里出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丢开竹竿,哇哇大叫着朝庙外飞奔。阿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我大叫着往庙外冲,吓得面无人色,跟着我一起哇哇大叫地逃跑……一口气跑到两百米开外的地方,我才停了下来。
“阿茂,你是不是见鬼啦?!”阿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气喘吁吁地问。
“那口棺材里——棺材里有东西!”我感觉心脏在嗓子眼中蹦跶,气根本喘不过来,在深呼吸了几口后,我又补充说,“那东西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啊?!棺材里是什么?”看样子,阿水差点儿被我这句话震翻在地。
“天晓得是什么,当时我就听到棺材里响了两声,然后棺材就开始动了,没一会儿,那个盖子就打开来一道缝,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哎,我说阿水,你就站在门口,你看不到?还有声音,你也听不到?”
“没,没有啊。”阿水咯吱咯吱挠着头皮说,“你正好挡着我了,我看不到那口棺材,你说的那个什么声音我没听到,我就听到你弄出来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怎么会?!”我叫起来,“那两声那么响,你居然听不到?你聋啦?”
阿水像中了邪,瞪着我一言不发,脸色非常难看,我被他瞪得心里毛毛的,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喂,阿水,你怎么啦?”
“阿茂,你撞到鬼了。”阿水的声音简直就像从搅拌机里蹦出来的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阿水,这事千万不能向他人提起,要是被我老子晓得了,一顿毒打是肯定免不掉的。
“阿水,我爸揍起人来,那可是天下第一。”我心有余悸地对阿水说。
“阿茂,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不会说的。”阿水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我很欣慰,决定把玩具气枪借给他玩一天,阿水趁机讨价还价,狮子大开口,居然要玩三天。
晚上,我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白天的事,觉得既恐怖又刺激,破庙里那口棺材在我眼前飘来荡去,挥之不去。要从棺材里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鬼,还是僵尸?我该不会放出什么为害四方的怪物来了吧?一想到这个,我不免有些担心,要说我爸那大巴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有公安局,会不会因为我放出了怪物,然后把我逮起来?我越想越担心,恨不能即刻就跑去破庙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胡思乱想到下半夜,睡意终于袭来,我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多久,猛然惊觉床边好像有人,睁眼一看,猛地一惊,床边居然站着一个陌生的老头儿。老头儿个头不矮,瘦巴巴的,看上去就像根细细长长的竹竿,蓄着很长的一直垂到胸口的胡须,穿着深色的长袍——没错,就是民国遗老们穿的那种古董,村里的大人物二叔公就有这种衣服,我曾经见他穿过。
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双手低垂,头耷拉着,看上去毫无生气,像个硕大的吊线木偶站在我的床边。月光从房间高处的小窗照进来,恰好照在他的后背,映得白光幽幽的,勾勒出一个无比诡异的轮廓。
他的面部是模糊的,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很清楚他在看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其中甚至蕴含着好奇、惊讶和不解。我躺在床上,倒不是那么恐惧,甚至敢和他对视,一点儿也不紧张,更没想到害怕。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这幕情景,仍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应该害怕的,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大声尖叫,被吓得怎么样也不为过,这才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应该有的表现。
然而当时,我确确实实感觉不到哪怕一点点的恐惧,面前这个诡异神秘的长胡子老头儿,仿佛能发出一种叫人无法拒绝的安抚力量,让我平静,安之若素。
这一刻万籁俱寂。
“你是谁?”忽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并未经过我大脑的同意,居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此时此刻,显得非常突兀,我感到十分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没有回答我,他依旧保持着一开始我看到的姿势,像尊完美的雕塑,静止的,但是是活的。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儿不合时宜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感觉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床铺在我身体下面,更加柔软了;然后床好像活动了起来,床在晃动、在起伏,温柔得恰到好处;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巨大的温暖的波浪上,很困很困……我努力把眼睛睁出一条缝:老头儿不见了……
第二天醒来,我瞪着天花板想了大半天,到底也没弄明白昨晚究竟是做了个梦,还是真有个怪老头儿站在我的床边,和我大眼瞪小眼。要说是做梦,那实在太过清晰和真实;要说是真的,那——这怪老头儿会是谁?我猛地想到破庙里的棺材——莫非是因为我捣坏了他的棺材,那老头儿的鬼魂跑来找我算账了?这样一想,我有点儿害怕了。
不过,有这么算账的吗?鬼报复人的故事我听过不少,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什么骇人听闻的都有,可就是没听过半夜跑来在床边立正站好和人两两相望的。我不明白,这老头儿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莫名其妙了一阵,我回想起昨天中午在破庙的经历,然后懊悔起来,早知道就不应该跑掉的。当时就应该只跑到大门口,管他棺材里能爬出什么来,骷髅也好,僵尸也好,看了再说。退一万步说,就算倒霉真是鬼,在太阳那么大、天空那么蓝的大白天,我不信他还能嚣张?再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老鬼再牛,不怕太阳追出来,我还能撒丫子跑不是?说到跑,我很有自信,在校运会上,我拿过60米和100米的双料短跑冠军,人送外号“飞毛腿”。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经过一栋居民楼,不知为何,被一条看门的恶狗看不顺眼,绕着房子追了我好几圈,硬是没能把我追上。不过话说回来,鬼这东西还真不好说,我以前也没和这东西拼过速度,谁能跑过谁还真不敢下定论。不过有阿水在,我就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就算跑不过鬼,阿水我总是能跑过的。
想到能跑过阿水,我就放心了。我决定再去破庙看一次,就今天,无论如何要再去一次。当然,一定要拽上阿水不可。
草草吃过早饭,我抛下碗筷,一路小跑着朝阿水家去了。沿着田埂跑了一段,爬上一道小坡,我远远地看见阿水站在院子中央,拿着我的玩具气枪,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以院子里除他以外的一切活物为射击目标,正在苦练枪法。阿水枪法不赖,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阿水!阿水!”我扯着嗓门冲他喊起来。
阿水听见我叫他,停止射击,转身看见我,十分高兴,三步两步跳到我跟前,兴高采烈地跟我炫耀起他的枪法来。我摇头晃脑,表示由衷佩服,阿水得意得不行。我适机说:“阿水,再陪我去一趟那个破庙呗。”
“嗯。”阿水大概一时没回过神来,随口应了声,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一脸惊愕瞪着我说,“阿茂,你还要去啊?!”
“不进去了,就在门口看看。”我说。
“不行不行不行。”阿水像得了摇头疯,我很担心他的脑袋会晃下来。
“那枪就不给你玩了。”我伸手去夺阿水手上的枪。
阿水急忙把枪藏到身后,冲我竖起三个手指头:“三天哦,阿茂,你说过给我玩三天的。”
“五天都没有问题,不过你要再陪我去一趟破庙。”我利诱阿水说。
阿水看看手里的枪,又看看破庙的方向,显得十分纠结。我又说:“那这样吧,阿水,这把枪就给你玩,到我走的时候再还我,反正我要过完年才回家,差不多半个月呢。不过你现在要再陪我去一趟破庙,最后一次,我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看。”
阿水将信将疑:“真的?”
我赌咒发誓:“骗你是狗!”
阿水吸溜着鼻涕,权衡了好一会儿,实在难抵枪的诱惑,点点头同意了,他对我说:“那好吧,不过话说在前头,这是最后一次哦,以后再也不许去了。”
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你就放一万个心,绝对最后一次。”
一路上阿水磨磨蹭蹭,走得非常慢,我不停地催他快点,阿水不但脚下慢,嘴巴也跟着慢起来,他慢腾腾地说:“阿茂你急什么,反正那个庙就在那里,你还怕它没了吗?”
结果还真没了,阿水这破嘴。在距离破庙一个操场远的地方,我看见破庙好像微微抖动了两下,还以为自己眼花来着,正想问阿水,只听轰隆一声,破庙轰然倒塌,上空腾起一股浓密的烟尘,就像被轰了一颗炮弹。好端端的一座破庙,眨眼间就成了一堆废墟。
我瞪着一堆破泥烂瓦,瞠目结舌:“这,这……这是怎么搞的?”阿水则干脆吃惊到连话也说不出,张着嘴巴,吊着下巴,眼睛比平时足足大了两倍,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既僵硬,又丰富,抽象得叫人难以理解。达?芬奇如果看到,画下来,取名“阿水的惊讶”,准能和《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引发后人无限遐思和猜想。
愣了好半天,我才想到该过去看看。绕着破庙残骸走了一圈后,我发现破庙塌得彻底至极,那口棺材深埋其中,想必已经被砸得四分五裂。
棺材里的东西呢,是不是也被砸“死”了?我正在胡思乱想,阿水不知何时走到我旁边问:“你还看什么?都塌掉了。”
我斜他一眼说:“阿水,都怪你。”
“怪我?!”阿水用手反指着自己,怪叫起来,“关我什么事?”
我说:“都怪你胡说八道,你说破庙没了,你看,真的就没了。”
阿水哭笑不得:“我哪里晓得有这么巧哇。”
我没吭声,看着废墟发呆,阿水回过神,开始居功起来:“阿茂你看,幸好我让你不要这么急,要是早来几步,我们两个就被活埋啦。”
我没理他,喃喃自语:“这也太怪了吧。”
阿水说:“其实也不奇怪嘛,这个庙太破了,随时都会塌掉,我们只不过赶了个巧。”
我摇摇脑袋:“应该不会这么巧。”
阿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问:“喂,阿茂,你没事吧?”
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块四方四正的大石块,我指着石块对阿水说:“阿水,我们去那边坐会儿吧。”
阿水不解地问:“干吗坐那里啊?”
我说:“记得昨天我跟你说的吗?棺材里好像有东西要爬出来……”
阿水用一个寒战打断了我,缩头缩脑地看着破庙废墟说:“我们还是走吧,都塌了,还看它做什么?”说完,阿水转身要走。
我一把拽住他,说:“急什么啊,看一会儿再说。”
阿水不干,抖着嗓子说:“万一真有东西跑出来怎么办?”
我说:“那我们再跑也不迟,我说阿水,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阿水拗不过我,只好和我走到大石块旁,我一屁股坐了上去,阿水不坐,紧张地瞪着破庙废墟,时刻准备撒腿逃跑。看他这样,我也赶紧站起来,要不等会儿跑不过阿水就糟糕了,不能让自己输在起跑线上。
“阿水。”我叫他。
“嗯?”阿水的声音还在颤。
“算了,没事。”我本想和阿水说说我昨晚做的怪梦,看他那样,还是不说为好。
“什么事啊?你说啊。”他倒催起我来了。
“这个老头儿,就是棺材里的这个老头儿,你以前见过他没有?”我问。
“见嘛,是见过的。”
“他长什么样子?”
“嗯——这个,就是个人样嘛,两个眼睛,一个嘴巴,这个哪个记得清。”
“哎呀,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哦对了,有胡子没?还有,他平时穿什么衣服,是不是那种长袍子,二叔公穿过的那种?”
“高矮啊,好像不怎么高,胡子好像有——哎,你问这个干什么?”阿水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加紧张起来。
“没事,随便问问,好奇晓得啵?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啊,你说他有胡子,胡子长不?”
“胡子不长吧,就到这儿。”阿水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比画。
“那衣服呢?他有穿过二叔公的那种长袍子没?”
“这个好像没有。”
“哦。”我应了声,这样看来,昨晚并不是这个老头儿的鬼魂来找我算账,无非是个梦而已。这样一想,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忍不住吹起口哨来。
阿水不明就里,被我搞得紧张兮兮的,听我吹口哨,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连声说:“吹不得吹不得。”
我拨开他的手问:“为什么吹不得?”
阿水吞了口唾沫,一本正经地说:“会招来那个的。”
“鬼啊?”
阿水点点头,缩着脖子看看四周说:“阿茂,我们还是走吧。”
“走就走吧。”这回我没再坚持,再看下去,估计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回去的路上,我问阿水:“阿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阿水把脑袋用力一点:“绝对有。”
“你见过?”
“这个嘛——倒是没有,不过有好多事……都是真的,你昨天不是也见过吗?”阿水说。
“放屁,我什么时候见到鬼啦?”我怒道。
“你不是说你看到有东西要从棺材里出来吗?”阿水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这个嘛……会不会是我有点儿紧张,出幻觉啦?”
“你问我啊?”
“啊。”
“我哪里晓得?是你自己说看到有东西要出来,哦对了,你还说有声音。”
“哎,对了,那么大的动静,咚咚几声,你就没听到?”
“嗯……我就听到你撬棺材的声音,没听到咚咚。”
“这就奇了怪了。”
“阿茂,是你撞鬼了。”阿水确信不疑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