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王大花酒醒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开始琢磨起来。她想起了那天在大街上看到的大锅,既然花园口不能回去了,就得在大连安家,长住三花家也不是个事儿。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娘儿俩还能老让妹妹、妹夫养活?王大花寻思着,如果能在大连城里开一家鱼锅饼子店就好了。她有做鱼锅饼子的手艺,有手艺就不怕挣不着钱。但是,在大连开店,光是租店面就不是一笔小钱,这笔钱上哪儿筹呢?

这几天,王大花也看出来了,在这个家里,孙世奇虽然对三花不错,可钱把得很紧,三花每天的菜钱,孙世奇都抠得要命,从自己来了以后,孙世奇干脆连那点钱也不给三花了,摆明了就是要王大花掏。那几个小钱,王大花还掏得起,可要开店,就差着天上地下了。开店指着孙世奇帮忙,不用说,王大花都知道根本不可能。三花那里自然更是指望不上,思来想去,王大花想起来一个人,以前在花园口就听人说过,花园口有个叫邵登年的人,在大连街混得挺明白,是大连街里最大的财主,还是什么商会的头头脑脑,听说只要是花园口来的人,有困难找他,他都帮忙。王大花寻思着,实在不行,就找他借点钱,他要点利息也不怕。邵登年念她孤儿寡母的又是同乡,应当能帮这个忙。

王大花决定去找邵登年试试。

王大花提前让三花打听了邵登年的住处,一个人出了门。王大花来大连有些日子了,刚来时,王大花像来到了花花世界,她跟钢蛋说,花园口的人真是可怜啊,一个个把花园口的老街当成了天下最好的地方,到了大连,才知道什么叫街。王大花一开始对大连街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看见什么都一惊一乍的,弄得三花都不敢带她出门。如今的王大花,熙熙攘攘的大街也去转过,轨道上直溜溜跑的咣当咣当的有轨电车也坐过,见到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的也不再张着嘴呆看了……总之,王大花觉得别人能在这地界混饭吃,我王大花也能行。

王大花换了一身光鲜的衣裳,那是三花的衣服,她穿着有些紧绷绷的,她使劲地往四下拽了拽衣服,再略微打扮了一下,在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心想,还算过得去,毕竟我王大花也曾经漂亮过。当然,现在也拿得出手。

邵登年住的地方,离市中心不远,穿过几条热闹的街道,再走过几条僻静的巷子,就到了。

这地方真是闹中取静,王大花站在一处颇为气派的宽宅大院外四下打量,眼前的大宅子前后开阔,大门朱红,门扇上钉满黄铜铁钉。门口的两边,各有两个门当。门上的牌匾上,写着两个遒劲的楷书大字:邵宅。

这大排场让王大花心里有些发虚。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敲了门。从门里出来的是一个男人,一看就是家里的下人,那人上下打量着王大花,问:“你找谁?”

“我找邵先生。”大花的声音很低,“我叫王大花,打花园口来的,想让邵先生帮着找个活干。”

“不好意思,邵先生不在。”他客气地说着,像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从兜里摸出几个钱给王大花,“这个你拿着。邵先生有吩咐,只要是花园口来的,都要照应照应。”

王大花推辞不过,只好接下了,看门房急着关门,王大花紧着问:“那邵先生啥时候能回来?”

“这可不好说。”门房说着,赶紧把大门关上了。

王大花有些失落,她要想开鱼锅饼子店,没有本钱肯定不行。除了找邵先生借钱,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王大花叹了口气,拐过街角,准备按原路回去,突然,一个身影堵在了面前,王大花一抬头,吓了一跳,眼前的人,居然是夏家河。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王大花往后退着,惊恐地看着夏家河。

夏家河笑了一下:“大白天哪有鬼,我活得好好的。”

王大花回过味来:“你咋没死呢?”

“是你没让我死嘛,只是叫我到鬼门关转了一圈儿,阎王爷不要,又把我给撵回来了。大花,我不信你真会对我下狠手。”夏家河笑着说。

“你看我下不下得了狠手!”王大花突然扑上来,一把抓在夏家河脸上,“你个浑蛋玩意儿!”

夏家河脸上现出一道血印,他一把抓住王大花的胳膊,说:“大花,我不是坏人,你别这样……”

“呸!你不是坏人能害了唐全礼?”

夏家河将王大花推到墙边,一把堵住王大花的嘴,低声道:“我要是害了唐全礼,还敢来见你吗?你也不动动脑子!”

王大花的脸憋得通红,极力挣扎着。有路人开始诧异地看着他俩,夏家河被看得有些紧张,就朝路人吼:“两口子打仗,有什么好看的!”

路人自觉没趣,慢慢走开了。

王大花费劲地要挣脱夏家河,夏家河压低声说:“大花,你老实点,只要你不闹了,我就松手。”

王大花点头,夏家河刚松手,王大花又喊起来:“谁跟你两口子,你还我男人!”

“你怎么这样?你进了宪兵队,还是我给你救出来的!”夏家河好言相劝。

“你放屁,是我三妹夫救的我!”

夏家河只得又捂上王大花的嘴,说:“你能不能不大声嚷嚷?咱找个地方说话好不好?”看王大花摇头,夏家河又说,“咱俩处了那么些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是不是?”

王大花简直抓狂了,挣脱出一只手,又抓在夏家河的脸上。夏家河痛得惨叫一声松了手,王大花一下反过来把夏家河按在墙上,劈头盖脸地一通乱打。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了,一个男人从王大花身后一掌劈来,王大花一下子松了手,身子也软了下去,幸亏夏家河一把抱住。

“谁让你动手的?”夏家河冲韩山东低吼了一句。

“我不动手,你真就成大花脸了!”

王大花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破屋子里,屋子里蛛网密结,破破烂烂,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到处都是灰尘。她想动,却发现手脚都被绑着。

也许是听见了屋里的响动,夏家河进来了,他看着王大花,并不说话。

王大花挣扎着坐起来,怒目而视着夏家河,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些慌乱。这个虾爬子,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一定还记恨着自己在花园口给他和那个什么贵妃的饭里下耗子药想毒死他俩的事,他把自己弄到这个没人住的房子里来,是打算下死手呀。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咋就看上了这个丧良心的男人?过去他是咋瞅都顺眼,现在看看,其实满身找不到一块带人亲的肉,单凡是一个好男人,看上去就该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差一些的,也起码是看着憨厚本份,老老实实,这叫个啥玩意儿,窄细的身板,顶着个驴脸,真没亏了他虾爬子的名号,白不咧呲的一张脸,跟台子上抹了白粉唱大戏的差不离,哪有过日子男人的一点模样?最叫王大花闹心的,是那双搭拉着的三角眼,跟耗子似的,一看就是揣着满肚子的坏心思。想到耗子,王大花心里格愣了一下,今天刚看见夏家河活着的时候,她心里也这么格愣了一下,只是当时没有空细想,光忙乎骂他去了。现在有工夫儿了,她心里的疑惑便排着队一个个跑出来。她想到的耗子,其实是耗子药,当时她答应给跑到家里去的夏家河和江桂芬做饭,便存了要毒死他们俩的心思,毒死夏家河,当然是为了给唐全礼报仇,那个贵妃,只能跟着沾瓜落了,这没有办法,谁让她没跟着个好人的,要怪就怪她自己不开眼。当时,王大花叫钢蛋去买盐是假,她还悄声告诉钢蛋去买杂货铺包耗子药回来。钢蛋也算机灵,买了药回来,偷偷给了娘。王大花知道这耗子药的毒性大,平时饼子店的老鼠多,都是靠着这份耗子药才镇得住,她知道这一小包下进锅里,夏家河和贵妃都得去地底下找唐全礼。但是,王大花也有不知道的事,钢蛋买了耗子药以后,回来的路上光顾着看光景,脚底下一绊,摔了一跤,一包耗子药撒了一大半,他怕挨王大花的骂,就跑到土地庙里弄了些香灰参进去充数,这就难怪夏家河和江桂芬吃饭的时候,总觉得王大花做的饭牙碜。江桂芬表示不满的时候,夏家河还不爱听,他当时的理解是这样的,王大花心里揣了满肚子的仇恨,能给他们做顿饭就算相当不错了,你还挑什么挑。

想着眼前的夏家河不但没有得到报应,还要来害自己,剩下钢蛋一个人要在孙世奇眼皮子底寄人篱下地过活,王大花不由地悲从中来,嘤嘤地哭泣起来。

王大花一哭,夏家河有点慌了,忙上前安慰起来:“大花,你别哭呀,我没把你怎么样,刚才你不老实,才……”

“虾爬子,你把我绑起来,是要杀了我是不是?钢蛋呀,你娘死了你咋办呀,我苦命的儿呀……”王大花扯着嗓门叫起来,夏家河一时无措。

“闭嘴!”一直在门外的韩山东冲进来,大喝了一声,把王大花吓得一哆嗦。

“老韩,你先出去一下,我想跟大花单独说说话。”

韩山东瞪了眼不争气的夏家河,转身出去了。

“大花,你别误会,把你弄到这里,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这就给你松绑。”夏家河边说边解着王大花身上的绳子。

“虾爬子啊虾爬子,我从如花似玉的小闺娘开始你就抓唬我,现在把我男人抓唬死了,你还不算完,你说你是人吗?”

“大花,你怀疑我出卖了唐全礼,我不怪你,可我真是清白的。”

“你说你清白就清白了?那唐全礼死了跟谁说去?我男人都被你害死了,还拖拉着个孩子,以后你让我怎么办?”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一定要相信组织,组织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我清白的。”

“那你把这个叫组织的人给我喊来,我和他掰扯掰扯。”王大花说。

“组织不是哪个人。再说了,你不是组织里的人,有些事,我没法子跟你说清楚。”

“那你让我进组织,我自己去掰扯。”

“你有革命的愿望,这一点很好。”夏家河有板有眼地说,“不过,想加入组织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组织还得考察,还得考验。”

“考啥考,共产党都是提着脑袋去干活,我人能来就不错了,还考?你蒙谁呀?”

“这是组织原则。”

“我王大花能耐了半辈子,还能叫你们考住?除了大字不认几个,其他的,随便你们考。考啥吧,你说。”王大花胸有成竹。

“其实要说考验,也简单,就是……就是……”夏家河支支吾吾。

“就是啥?你痛快点!”王大花不耐烦了。

“我那个……东西,你得还给我。”夏家河小心翼翼地说。

“好哇!虾爬子,你跟我绕了半天,就是为了跟我翻小肠,把你的东西要回去是不是?为这点破东西,先是小货郎连偷带抢,他没招儿了,你又自己跑出来跟我斗心眼子。虾爬子呀虾爬子,你们一帮大老爷们儿合起伙来抓唬我这个老娘们儿,你们还要脸吗?”

夏家河解释说,那个东西对组织特别重要,王大花根本听不进去,但王大花转念又想,眼下自己正缺开店的钱,顿时来了主意:“要东西,也行,我给。”

夏家河想不到王大花转变得如此之快,高兴地说:“我这就跟你去拿。”

王大花点头:“行,不过,得先拿钱,咋着也得一百个大洋。”

“王大花,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不要忘了,你被鬼子抓了,还是夏家河同志把你救出来的。”韩山东实在听不下去了,又冲了进来。

“呸!真不要脸,是我三妹夫救的我,这个我知道。”王大花梗着脖子。

韩山东说:“这个你还真不知道,你是不是跟小鬼子拍过张照片,还上了报纸?夏家河就是拿着报纸去找的小鬼子。没有这个,小鬼子能放了你?”

王大花看看夏家河,不吱声了。她跟小日本照相的事,跟谁也没有说过,既然这个人能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明他没撒谎,可自己感激孙世奇的时候,孙世奇也没不承认呀。王大花有点糊涂了,搞不清到底是谁把她救了,不过,于情于理,她还是希望出手相救的人是孙世奇,那毕竟是自己的亲三妹夫。这个夏家河算什么,害死唐全礼的凶手。只是,现在自己在人家手上,总得低点头,别惹毛了他们,要了自己的命,那钢蛋真就成了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了。这样理顺了脑子,王大花再开口时,语气就缓和了许多,她说:“这么着吧,看在你们救我的份儿上,我就不要一百个大洋了,抹一半,五十个吧,少一个子儿也不行。我还指着这钱拉把钢蛋哪。”

韩山东还想说什么,夏家河接过话茬,说:“五十个就五十个,我应下了。”

五十个大洋可不是小数,这一点夏家河心里明白。但是他更明白,以王大花的性格,这五十大洋要是不给,她肯定不会交出电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钱。可是,上哪里弄钱呢?

夏家河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江桂芬等在他的房间,看到他脸上的抓痕,江桂芬有些心疼,她知道这肯定是王大花干的,只有王大花这样硬心肠的女人才会下狠手。

“东西要回来了?”她边给夏家河处理伤口边问道。

夏家河摇了摇头。

“我早说过,你就带着一张嘴去,说破大天王大花都不能给你。”江桂芬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放在夏家河面前,“再去的时候,给她买点东西,先把她的嘴堵上。”

夏家河看了眼江桂芬手上的钱,苦笑道:“大花做过生意见过天,这点钱,她眼夹都不带夹一下的。”

“她想要多少?”

夏家河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个大洋?她可真敢要。”江桂芬愤愤地说着,回身进屋,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三四根项链,还有几副耳环,“这点东西,还能换点钱。”

“不是五个,是五十个。”夏家河把首饰盒推给江桂芬。

“多少?五十个大洋?她是不是疯了?”江桂芬显然是被王大花的狮子大开口给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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