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沙俄的军舰开到旅顺口那天起,大连就开始了她的一段段不同寻常的历史,这个三面环海的小城先是由沙俄统治,日俄战争后,作为战胜国的日本开始在大连进行殖民统治历史。特殊的遭遇,使大连有了与其他城市不同的经历,不仅出现了各个流派的建筑,还有的就是不同文化的渗透和侵入。一度,大连成了多方势力角逐厮杀的隐形战场。
江桂芬没有在指定的地点下车,她多了个心眼儿,提前在路口的拐角处下了黄包车。她走在石板路上,脚下的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合身的洋服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了婀娜的腰肢。
漂亮女人总是吸引人,从停车的地方到大使馆的百十米路上走过,江桂芬吸引了许多热辣辣的目光跟随。
已近晌午,大使馆门口蹲守着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虽说不时有高鼻梁、蓝眼睛、丰乳肥臀的苏联女子进出,可他们的目光还是被江桂芬扯了过去。江桂芬只要稍事打扮,立即就会光彩照人,对于外人尤其是男人的目光,她早已习以为常。江桂芬无视别人的目光,她目不斜视地径直从大使馆门口走过,使馆门口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有些失望,刚要把目光从江桂芬的屁股上收回来时,只听走出不远的江桂芬“哎哟”一声崴斜了身子。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飞奔过去搀她一把。
江桂芬右脚着地却使不上劲儿,眉头疼得直皱。她打量四下,路边的几个黄包车里,一辆车头插着小黄旗的车子有些招眼,江桂芬掏出手绢,掉在地上,捡起来时,甩了三下,那辆黄包车跑过来,年轻的师傅问道:“小姐,要不要去医院?”
江桂芬问:“这儿离铁路医院不远吧?”
“也不近。”小师傅说。
“还是去那里吧。”
小师傅搀着江桂芬上了黄包车,低声说:“去白桦林。”
小师傅说的白桦林,是一家苏联人开的列巴店,在青泥洼街上。大连街上的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这条街的,因为如今的大连,就是从青泥洼演变过来的。
青泥洼原本是个小渔村,1899年俄国人在大连建港时,就规划了青泥洼。青泥洼街一点点成了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也成了最热闹的商业街,说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一点都不为过。
黄包车到了青泥洼街的白桦林列巴店,江桂芬一下车,就警觉地听到了轻微的几声咔嚓响,她回头一看,在“吉水写真馆”门前,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男人正拿着相机在拍照。男人个子不高,见江桂芬正看向自己,略显尴尬,随之颇有礼貌地轻轻鞠了一躬,江桂芬也躬了下身子,算是回礼,随后转身进了列巴店。
一推开店门,一股浓烈的列巴麦香扑鼻而来,一个银盆大脸的胖胖的苏联中年女人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尊贵的小姐,欢迎光临。”令江桂芬惊讶的是,这个女人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大连话,如果不看她的面孔,实在想不出这一口的大连话出自一个外国女人之口。
虽然店里还有客人,却并不耽误江桂芬和苏联女人的接头,苏联女人像是在细心地介绍着自己的手艺:“小姐,你可真来对了地方,我们这里是大连最好的列巴店,味道和品种绝对不输莫斯科,不信你看,有列巴,还有沙克和苏克立,不知道小姐您喜欢哪种口味?”
“当然是列巴啦,只可惜,你这里只有黄油,没有苏波汤,只有这两样东西搭配上,才能吃出列巴的原味。”
苏联女人摊开双手,遗憾道:“看来,小姐对列巴很有研究,只可惜,我不卖苏波汤,很遗憾。”
“如果能喝上一杯格瓦斯,就不遗憾了。”
“小姐很懂苏联美食,格瓦斯有是有,不过,我倒可以给小姐煮苏波汤,当然,前提是小姐有兴趣,你可知道,我的苏波汤从不外卖……”
“当然有兴趣。”江桂芬欣然答道。
等买列巴的客人一走,苏联女人便高兴地上前拥住江桂芬:“我亲爱的同志,可把你给盼来了,叫我伊莲娜好了,你怎么称呼?”
江桂芬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去了大使馆几趟,门口一直有特务把守着,我只好麻烦大使馆外的同志了。”
“那些可恶的日本特务,每天像猎狗一样围在大使馆门前,一有黄皮肤的人进出,他们便会粗暴地动手抓人。”伊莲娜说。
“上级有什么指示?”
“最近斗争环境不断恶化,远东情报站为了和抗联保持密切联系,调拨了一部电台,将由大使馆送出,由你转交给中共方面。”
“什么时间?”
伊莲娜压低声音:“星期三上午交接。”
江桂芬点头。
“为安全起见,这里不能留你,只好委屈你另找住处。”伊莲娜抱歉地说。
江桂芬回到旅馆,给夏家河做好面条,她告诉夏家河,她要回趟哈尔滨,过两天,就是她父母的忌日了。
夏家河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江桂芬:“收着吧,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夏大哥,我不在的这几天,没人给你做饭了。你的胃不好,多喝点热汤水,别吃生冷的东西。”
夏家河犹豫着,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江桂芬一直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夏家河终于开了口:“小江,我在这里怎么样,还是未知数,我的意思,你回哈尔滨之后,就别回来了。”
江桂芬摇头:“我既然追你追到了大连,就没有想着一个人回去,除非你也回到哈尔滨。”
夏家河知道,他无法阻止江桂芬的执著。
送走江桂芬,夏家河心情有些烦躁。为了赎回电台,他必须早些筹钱,不然夜长梦多。当晚,正是他和韩山东约定的日子,约定地点在城外的海滩上。夏家河按约定往沙滩上走,沙滩上燃着一堆篝火,却不见韩山东,他正疑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韩山东光着身子从海里出来了,手上的网袋里装着刚捞出的海参、鲍鱼等活海货,那些海货在网兜里蠕动、拥挤着。夏家河跑上前,接过韩山东手里的东西,韩山东哆嗦着,凑近火堆烤起身子来。
一堆篝火眼瞅着燃尽了,韩山东像是才回过劲儿来,夏家河忙将放在一边的衣服拿过来,想帮韩山东穿上,韩山东却不接,说一会儿还要下去,得捞点给干货店的女老板。
夏家河来了兴趣,被韩山东捕捉到,不等他问便开口道:“一个老娘们儿,大伙都管她叫麻姑。”韩山东往火堆里投着干柴,趴在沙滩上吹着火,火苗重又渐渐苏醒,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韩山东说:“这个麻姑在青泥洼街的人头熟,我让她帮着给你找房子哪。”
“找房子的事还不是太急,关键是得赶快拿到电台,钱凑齐了吗?”夏家河拿了根干柴,捅进火堆里。
韩山东看了眼夏家河,又把目光投进火堆,说:“我凑了十一个大洋,大姑娘好不容易又弄了三十六个,你再凑几个吧。”
夏家河算了算,加上江桂芬给的那两个大洋,一共是四十九个,还差一个。韩山东让夏家河找王大花压压价,估计王大花也不差这一个。可夏家河知道,要是别人肯定能压下,换作自己,只怕没那么容易。
韩山东说,在明天下午两点之前,必须要把电台拿到手。原来,共产国际有一位重要代表要从哈尔滨出境,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这个情报已经让青木正二破获,肯定会通报给哈尔滨的小鬼子。夏家河不敢保证王大花能把电台交出来,说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打个电话,这比用电台通知来得快。韩山东却说,电话的接头暗语已经被破获了,想必青木正二也已经监控了从大连打出去的所有电话。
夏家河不好再说什么了,韩山东似乎看出了夏家河的心思,担心地问:“你是怕王大花变卦?”
“只要拿到钱,她会交的,现在是差一个……”夏家河看着已经重新燃烧起来的篝火。“你和她的交情还抵不上一个大洋?”韩山东盯着夏家河。
第二天一早,夏家河就坐上了电车去找王大花,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见面后怎么跟王大花说的小话儿,要是她实在因为少了一个大洋就不交出电台,那自己可以给她打张欠条,哪怕以后再给她两个大洋也行。夏家河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说服王大花交出电台的事上,下车的时候,只觉得被一个一同下车的年轻人碰了一下,等他回过味儿来,一摸衣兜,才发现千辛万苦凑到的钱,已经孝敬给了贼。
钱丢了,就换不来王大花手里的电台,为了及时营救共产国际的代表,夏家河只能硬着头皮去求王大花。
两人一见面,夏家河还想先做点铺垫,王大花却不想听夏家河多说什么废话,第一句就是:“钱带了吗?”
“大花,我今天真拿了钱,可在电车上遭……遭了贼。”夏家河解释着,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像是编出来的。
王大花自然不会相信:“出啥事我管不着,我就知道一手钱一手货。”
夏家河真是又气又恨,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告诉王大花,他丢的那钱,都是组织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要知道组织上凑点钱多么不容易。
“虾爬子,听你这话倒好像我不是玩意儿了。答应好好的事,是你变卦了,这赖我吗?你知不知道,为你这个破东西,我和钢蛋三番两回都差点死在小鬼子手上,拿两条命换你点钱,还不应该吗?虾爬子,我看你现在真跟过去不一样了,满嘴跑火车不说,还一屁两个谎,眼都不眨巴!”
“我真没骗你,那个东西你要是不给,下午就得出人命!”夏家河作着揖,“求你了大花,给我吧。”
“怕出人命,就赶紧拿钱。别的,都是废话!”
夏家河还要说什么,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夏家河回头一看,来的居然是韩山东,他想不明白韩山东为什么突然跑来了。刚才韩山东远远地见夏家河还在央求王大花,就知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韩山东不知道夏家河钱丢了的事,他恨的是王大花太贪财了,差一个大洋都不肯交出电台。还没等韩山东发火,夏家河抢先几步上前,把自己被贼偷了的事悄声说了,韩山东强压住心里的怒火,说:“这事回头再说,你跟我走,东西让她自己留着吧。”
王大花讥讽道:“两个穷得叮当响的老爷们儿,又唱起双簧,合伙算计我个老娘们儿了,你们可真有出息。说吧,又想耍啥歪心眼子。”
韩山东目光冰冷地看着王大花,说:“王掌柜真是做生意做久了,什么东西都能拿来做买卖。刚才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们俩确实都穷得叮当响,可我们心里装的是老百姓,天天想着怎么把小鬼子赶走。”
“少拿嘴皮子泡人,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钱不够,想要东西,没门儿!”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东西我们不要了。”韩山东拉着夏家河就走。
“别呀,我再和大花好好说说。”夏家河不肯走。
“我说不要就不要!”韩山东瞪着夏家河,“走!”
夏家河迟疑,韩山东转身离去,夏家河跟在后面叫:“老韩,你冷静点……”
韩山东回头说:“那个东西,我们有了,我不骗你。”
夏家河还是将信将疑,王大花沉不住气了,跑过来,看着韩山东,问:“真不要了?”
韩山东说:“当然想要,可惜我们没钱,买不起。”
王大花冷笑道:“蒙谁呀?跟我玩心眼子,你不就是还想压价吗?”
韩山东摇摇头,说:“真不是要压价,是真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说完朝夏家河招了下手,“走!”
王大花慌了,怕东西砸在自己手里,一把拉住韩山东的衣袖:“那,要不二十个大洋?”看韩山东摇头,又试探着问:“十个?”韩山东还是摇头。王大花狠了狠心,伸出一个巴掌,“五个,五个总行了吧?管咋着你们得给我个脚力钱吧?我从花园口背到大连,得过多少道鬼门关呀……”
“贵贱不要,我没骗你,我们确实有了更好的了,一个大子儿都不用花。”韩山东拉着夏家河要走,夏家河左右为难。
王大花绝望了,恶狠狠地盯着夏家河,话却是说给韩山东听的:“你们得赶紧杀了虾爬子这个畜生,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你们一个个都得跟我男人一样丢了命!”
“那是我们组织里的事,不劳你操心了。”韩山东拉走了夏家河,把王大花一个人留在原地。
路上,韩山东告知夏家河,大姑娘通过苏联同志搞到了一部电台。下午1点半,他就带着夏家河和小货郎到西岗破烂市场里的“一壶春”茶楼拿电台。韩山东说,有了苏联人提供的这部电台,就不用再让王大花牵着鼻子走了。为了组织的安全着想,以后也不准夏家河再去见王大花了。
马上就要拿到苏联人提供的电台了,这让夏家河很是高兴,可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夏家河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简直是五味杂陈。从内心里讲,他希望王大花在交出电台的同时,多少拿到些钱,这样也能为母子俩今后的生活抵挡些日子,而现在,王大花只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