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花呆呆地坐在大火炕上,眼睛里的光散着,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头发披散着胡乱地支棱在肩膀上,像断了气的公鸡的毛一样,东一撮西一绺,没有个正形。阳光挤进窗户,却挤不进王大花的心里,她的心里,像越来越凉的秋风,透着阴冷和悲伤。钢蛋睡着了,却还有些惊魂未定,时不时地在梦里抽搐一下,嘴里在叫着什么,声音里还带着哭腔。王大花的心随着钢蛋的哭喊也被揪得左一下右一下,心慌得不行。王大花做梦也没想到,在她看来,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的唐全礼竟会是共产党。尽管王大花平日里嘴上老是不饶人,经常时不时地咒他、骂他,可是唐全礼是一家之主,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没了唐全礼这个一家之主,她王大花这个女人家,一下就没有了主心骨。别看王大花平日里风风火火,一副撒泼耍狠的劲头儿,现在真把唐全礼抓走了,她王大花立即现了女人家的原形,人一下子也没了半点精神。

钢蛋翻了个身,把王大花的心思拽了回来。她把散乱的目光收回来,投在儿子的身上,钢蛋脸上的泪痕跟污垢混合在一起,冲出一条白道,很是扎眼。王大花朝手上吐了点口水,抹着钢蛋脏兮兮的脸蛋,原先的一条白道被抹得曲里拐弯,钢蛋的脸蛋更花了。王大花索性放弃原来的打算,她伸手摸了摸钢蛋睡得热乎乎的脑门,心里想,如果真没有了唐全礼,她和钢蛋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心里又是一激灵,也像是醒过来,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想办法把唐全礼弄出来。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使钱。俗话说,火候到,猪头烂。钱送到,公事办。可是,王大花再一想,这几年开饭店挣的钱,大半都让伪满洲国以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收了去,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一些钱,春天翻修店面时几乎用进去了大半,家里留下的现钱实在没有多少,怎么可能填得满警察署那群饿狼的胃口?

王大花思来想去,决定去求助妹妹王二花和她男人田有望。

真到了王二花家,王大花却张不开口,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对王二花说:“二花,要说你姐夫唐全礼,平时不咋会拿话甜糊人,可对你们两口子,从来都不含糊……”王大花顿了顿,“二花,你可是姐在肩膀头子上扛大的……”

王二花从炕柜里抽出一卷钱塞给王大花:“姐,我和有望手上就这点现钱了,你先拿着,回头我俩再给你凑。”

田有望叹着气:“大姐夫也真是,干点啥正事不好,去干共产党,那是他能干的呀?”

王二花知道王大花现在不爱听这个,拦着田有望:“你闭嘴吧,现在说这个还管啥用。”

田有望倒是闭了嘴,可王二花还是忍不住也数落起唐全礼来:“大姐夫也真是够要命的,多大人了,还不叫人省心。”

田有望虽然拿不出更多钱,却给出了个主意:“能救姐夫的人,还是刘署长,咱跟这日本人也说不上话呀。”

王大花点头,可王二花怕刘署长这时候根本见不着,王大花铁了心:“就算他躲进地沟里,我也能把他给剜出来!他要是敢耍赖,我就去找溥仪!告御状!”

见刘署长,并不像王二花说得那么难,刘署长像是一直在等着王大花来求自己。

墙角的收音机里,吱吱扭扭放着姚莉唱的一首《卖相思》:“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怕生病偏偏又把病儿害,无奈何只好请个医生来……”

歌是挺好听的歌,可这时候的王大花听不下去,恨不得把戏匣子里的女人拎出来,掐断她的小细嗓。刘署长看出了王大花的急躁,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让姚莉小姐把一首情歌唱完了,这才关掉收音机,他一脸为难地看着王大花:“要是别的事情,我倒是可以通融通融,可唐全礼是共产党,这事就难办了……”

王大花赔着笑脸:“哎呀妈呀,刘署长,你可真能抬举唐全礼,就他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窝囊废,能是共产党?你说句良心话,就他那样的去当共产党,你能要他?”

刘署长不悦:“乱说什么,我怎么知道共产党要不要他?你要是再嘴上不站个把门的,我真把他当共产党给办啦!”

王大花顺杆上去:“看看看看,你不是也觉得他不是嘛。还是你刘署长心明眼亮,跟包黑子一样神道。”

刘署长说:“行了,你回去吧。这事儿……我再琢磨琢磨……”

王大花犹豫了下:“刘署长,晌午在街上,我一急就撒起泼来了,你别跟我这老娘们一般见识……”她从兜里掏出一叠工整的欠条,在刘署长面前翻了翻:“这些,是这么些年里你吃鱼锅饼子赊的白条子,只要你放了我家男人,条子,回头我就给烧了。”王大花说着,去拿刘署长桌子上的火柴,划着了要点。

刘署长不语,王大花手里的火苗眼瞅着要点着了欠条,她突然一口吹灭了火柴,说:“放人烧条子,我王大花说话算数!”

刘署长冷笑:“我说王大花啊,你觉得你家男人的脑袋就值这几顿饭钱?”

王大花说:“刘署长,钱不少啦,你当警员那时候赊的账我都给攒着哪。这样吧,只要你放了唐全礼,以后你再去吃饭,我都不要钱,也不记账,而且不上杂拌鱼,全给你放大头宝和大黄鱼……”

刘署长笑笑,拿起一根烟,王大花连忙揣起条子,要给点火柴,刘署长拿过火柴,自己点上,抽了一口:“我说王大花,你看你一不愣二不傻,倒在我这里充愣装傻起来了,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啦?”

王大花赔着笑:“刘署长,我哪敢呀,我这不是求你放人嘛。”

刘署长冷笑:“实话和你说吧,唐全礼是共产党那叫证据确凿,铁板钉钉!”

“哪么会哪,铁板钉钉,钉子十有八九得钉歪了。”

“共产党的脑袋在日本人那里要多金贵有多金贵,那赏钱,可不是你手里的几张条子能比的。”刘署长拍拍椅子,“再说了,我这署长的椅子还没坐暖和,可不想为这点屁事挪了屁股。”

王大花说:“我一个做鱼锅饼子的妇道人家,也没见过天,啥也不懂,说话干事都是直来直去,刘署长你就直说吧,我得给多少?”

刘署长笑笑:“那要看你觉得自己家男人的脑袋值几斤几两了……”

王大花愕然。

要填满刘署长的胃口,王大花知道自己没这个实力,她找来王二花和田有望商量,两个人也只能跟着唉声叹气,王二花不知如何安抚大姐才好,只能把一肚子的气撒到姐夫唐全礼身上:“他这个倒霉玩意儿,这么叫人不省心,干点啥不好去干共产党,就该叫他在牢里吃点苦,长点记性!”

“行啦!我家男人,还轮不上你来骂!”王大花拦断了妹妹对唐全礼的数落。

王二花和田有望一脸尴尬,不再说话。王大花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把店兑出去吧。”“啥?”王二花急了,“大姐,这店可是咱爹留下的,你要是卖了,街坊邻居咋看?

背后不得戳你脊梁骨骂你败家呀。”

“不卖还有啥办法?你俩要是还知道这是咱爹留下的馆子,能买了去吗?”王大花将了王二花一军。

田有望接过话:“大姐说得对,救命要紧。再说了,馆子卖了,手艺还不是在大姐身上?等姐夫出来了,靠着手艺照样能东山再起!”

“你说得倒是轻快,到哪里弄东山再起的本钱?这是王家祖宗留下的,你们田家自然不心疼。”王二花对田有望一脸的不满。

“不说了,你们忙去吧,我琢磨琢磨给饼子店找个下家。”这时候的王大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饭店出手,筹钱把丈夫唐全礼给捞出来。

花园口老街上人来人往,开店做买卖的吆喝声,茶楼里麻将的哗啦声,女人们开心的说笑声,孩子们欢快的闹腾奔跑声,把老街的喧嚣和热闹搅和在一起,仿佛这里从没有发生过任何让人伤心的事情,表面上一片祥和、安宁。可是,只有老街自己知道,自从日本鬼子来到花园口,那街巷的深处早已没有了幸福的去处,那欢乐的背后都结满了累累伤疤。

王大花走在满目疮痍的老街上,心里装满了委屈和愤恨,为唐全礼,为夏家河,为自己,更为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饼子店很快就找到了买家,麻烦的是在钱上多费了些口舌,王大花想多要点,人家想少给点,而且根本不肯让步。王大花心里明白,老街上的人谁都知道她现在急着用钱,所以买家并不急躁,把价还在那里,悠着等,并不急,做买卖也不是个着急的事,也不差个十天半月的。可王大花等不起,自己的男人还关在监狱里,多待一天都是煎熬。

王大花终于把饭店卖了。

签完字拿到钱已是夜晚,王大花一脸疲惫地回到家里。远处传来依稀的狗吠声和蛐蛐鸣叫声,月光如洗。月夜无语,却阅尽了人间多少的悲伤啊!

王大花点起了油灯,豆大的火苗泛着青光,在微微的秋风里萧瑟抖动着。钢蛋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活泛撒欢,而是一言不发地陪着王大花。王大花看着像是突然间懂事了的钢蛋,心里发堵,眼里发热,娘儿俩不由得抱在了一起,眼泪都扑簌扑簌落下来,一直就那么压抑地哭着,钢蛋也在哭哭啼啼中睡了过去。

放下钢蛋,王大花再次来到刘署长的办公室,隔着一张沉甸甸的黑色皮面办公桌,王大花把一沓纸币和银元推了过去,刘署长瞅了瞅,也没数,随手把钱划拉进了抽屉里。

王大花说:“你得给我写个字据。”

刘署长冷笑一声,拉开抽屉,拿出钱扔给王大花,说:“走吧,愿找谁找谁去。”

“那不行,为给你筹措这钱,我把店都卖了,你拿不拿,店都没了,这事你不办不行!”王大花梗着脖子。

“我不办你能怎么着?”刘署长斜眼睨着她,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王大花冷冷地说:“没了男人,我们孤儿寡母也活得没滋拉味,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刘署长本想发作,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看了眼桌子上的钱,叹了口气,“行吧,这事我答应了。不过,字据我还是不能写。但是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去,人,这一两天一准儿让他回家。”

王大花说:“刘署长,你可是场面上的人,说话可得算数!”

刘署长重新把钱划拉进抽屉里,说:“你别觉得这钱给了我就是我的了,需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日本人那边也少不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阎王殿把门的小鬼也得给。”

“我不管你是打发阎王还是打发小鬼,反正把人还给我就行。”

刘署长起身,拧开了桌边的一台旧式收音机,一个京剧男旦吱吱扭扭的唱腔一步三探踩出来。刘署长低头抚弄着收音机,说:“本来吧,我不想去冒这个风险,可想想你和孩子也不容易,这才想帮你一把。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跟两个共产党都有瓜葛……”

“这唱的是《霸王别姬》,我看过这出戏的皮影。”王大花没有接茬儿,她打量着收音机,“这么个戏匣子得不少钱吧?”

“把你的店卖了也买不出来。”

“我店都卖了,也没有钱了。对了,刚才没听清,你说啥来着?”

“我刚才说,抓进来的两个共产党,都和你有瓜葛……”

王大花脸一拉:“俩共产党?还都和我有瓜葛?刘署长,你要钱也就罢了,用不着绕这么多弯弯道吧?我的店都没了,你还要咋样?”王大花犟劲儿上来,早忘了自己有求于人,“刘署长,我王大花清白了这么些年,可不能让你就这么糟蹋了名声!”

刘署长一拍桌子:“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大花也一拍桌子:“今天,我还真就要见见这棺材不可,要不,我就耗上你啦!”刘署长冷笑一声:“王大花,你可讹不着我,你敢说前天晌午你没去旅馆?明睁眼露的事,看见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刘署长的话,还真是一下就把王大花拿住了。他说抓了两个共产党,王大花还有些半信半疑,毕竟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唐全礼是共产党这件事,可刘署长说到前天旅馆的事,那可是千真万确。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王大花的话就软了下来:“行了刘署长,你把我埋汰得够戗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瞒不过。”王大花说,“那我豁上脸皮,再求个情,你就搂草打兔子把两个人一块放了吧。你的好,我会念叨一辈子。”

“你就是把金山银山搬来,我都不敢放两个。只能一个,你自己挑吧。”

王大花愣在那里,一时间,唐全礼和夏家河两张面孔一起跑到了她的眼前,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瞅着她,她左看右看还在为难的时候,又跑来一个孩子,是钢蛋,一声“爹”的叫喊,让王大花立时清醒过来,她看着刘署长,有些迟疑地说:“那……那还是先救我家那个窝囊废吧。”

刘署长笑笑:“不错,你这个老娘们儿还没昏了头,也算知道个大小。回去等信吧,唐全礼一出来,你们一家人赶紧从花园口消失。对外,我就说唐全礼已经死了。”

王大花犹豫地说:“我……我想去看看唐全礼。”“还是不看了吧。”刘署长挥了挥手。

“不行,我得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王大花语气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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