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孤独不优雅

“虽然刚见了一天的人,可我怎么觉得这么孤独呢?”周漪带怨妇去了燕南园外一家私密会所。

“好事。”怨妇说着,简单打量了一下会所的环境,拖了把椅子坐下。

“切,这有什么好的。”照例,周漪从她脸上看不到吃惊的表情。她喜欢这丫头的,还就是这份超出年龄的淡定和气场。

“这说明你要成大事了。”怨妇说着,双唇微抿,左右嘴角便各显出一个深深的梨涡,非常俏皮。万欣欣也有,但只有一边。

“屁,你能好好说话么?”周漪一笑,则是两个大酒窝。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哪个字你听不懂?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谁不孤独?”

“我是真的觉得空荡荡的,你别吊儿郎当的。”周漪也不叫她,自己喝了一大口。

怨妇果真收起调侃的神气,凑近桌沿,一本正经地问了一句:“哪里空荡荡,上面还是下面?”

周漪一把打掉她指向自己下半身的手,忍不住笑骂:“有完没完了?”怨妇大笑道:“不问清楚具体部位,怎么对症下药?”

“靠,那你倒是说说,上面空怎么着,下面空又怎么着?”

“下面空就去填,至于上面空嘛,也要填,不然怎么有个词叫填空呢?”“呸,谁不知道空要填啊,问题是怎么填啊?”

“我说高潮,切屁靠呸之后,你还有什么引语?”怨妇嬉笑。

“哼,多着呢。”周漪说完自己也乐了,“这些粗话还不是跟你久了熏陶的,你丫倒嫌弃上了。不过说粗话还真是爽快。”

“还有个词叫口舌之快,爆粗口就是其中一种。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口腔期快感是婴儿时期的需求,但我个人觉得这种需求其实贯穿了人的一生。”

“哎唷,没想到你还研究弗洛伊德呢。”周漪笑道,“可是据我所知,他所谓的口腔期快感指的是吸吮、咀嚼什么的吧,婴儿会爆粗口么?哈哈哈——”

怨妇也不恼羞成怒,懒洋洋地笑道:“你能确定宝宝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咿咿呀呀说着外星语的时候,没有一两句是粗口,是脏话,是咒骂?”

周漪愣了几秒,含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当然了,吃吃喝喝是最主要的。有时候看着暴饮暴食的人,我就会想,他们婴儿时期肯定不小心被饿着了。”

“你丫太毒了,不带这样的。”周漪刚伸向盘子的手瞬间停滞。

“又没特指你。给你,都给你。填饱了嘴,我们接着讨论下面怎么填的问题。”怨妇说着把盘子都往周漪这边推。

“女流氓!”周漪抓狂。

“怎么了又?噢,下面?哈哈,谁流氓啊,我说的可不是那个,你想太多了啦。”什么是真正的女流氓,怨妇就是。

“填空大家都知道,问题是怎么填。”周漪决定不跟她绕圈子了,绕不过她。

“先填了上面,再说填下面的事呗。话说下面怎么填不用我明说吧?手动、自动、果动,当然最好的就是男人激动啦。”

周漪好不容易才把一口啤酒咽下,她快被这个活宝笑死了。怨妇看起来纯净稚嫩,肉嘟嘟粉嫩嫩的小嘴里冒出的却都是这些常人不敢说的话,反差不是一般的大。

“不和你扯了,你才多大,懂什么孤独啊。”周漪笑完,喘定,这才叹了口气。“你别亵渎孤独这两个字了,你那是寂寞,深深的寂寞。”

“孤独和寂寞有什么分别?有人不是说寂寞是浅浅的孤独,孤独是深深的寂寞么?”“在我看来,二者是不同的。”

“噢,说来听听。”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怨妇一提这个开场白,两个人都笑了。怨妇笑完接着道:“寂寞其实是两性得不到满足的空虚感,它更多的与性缺乏有关。而国人普遍缺性又羞于谈性,所以就更寂寞了。可潜意识里又不想别人知道自己缺性,所以说是孤独。”

周漪虽然不完全赞同,但还是默默赞叹了下她的洞察力。这哪像个21岁的孩子?“怨妇,你研究生念的什么专业?性学?”

“哈哈,”怨妇乐了,“不是,金融学。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我倒是要认真考虑下是不是再修个性学什么的。国内大学有这专业吗?”

“没太听说,不过生物学是有的。”“切,那还不如学解剖呢。”

“人都死了,还性个屁。”周漪笑骂,“接着说你的孤独理论。”“刚才说到哪儿了?”

“靠,你什么记性啊,聊个天还得配个秘书?”

“孤独和寂寞的不同,首先在于它是与生俱来并且贯穿始终的。寂寞只是它的一个引子,或者一种表现方式。”

“与生俱来?照你这么说,啥都不懂的时候你就知道孤独了?”“什么叫啥都不懂?你不记得了并不等于不存在。”

“你指的是潜意识?”“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实际上,我们不仅无法决定和预知自己何时何地在哪个肚子里投胎,就连精神世界是怎么产生和运转的,也搞不清楚。生物学上的解释并不能解答我的疑惑。小时候读佛经,知道转世一说,可后来一想,我的前世还有再前世,再前世还有更前世,哪里才是个头呢,而最早的那个前世他,或者她又是哪里来的呢?想来想去又不明白了。”

“其实你可以把这个终极问题简化成神性,或者佛性,如果你信佛的话。”

怨妇沉默了半晌,盯着周漪看了又看,最后笑道:“你说的真好。我瞎贫了一晚上,都不及你这句话说得到位。你是怎么想到用这个词的?”

周漪将魏杰的那番话简述了一遍。

怨妇频频点头,最后说了一点:“你这里所说的神性和我这里说的还不完全是一回事。你说的那个更多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是向内探求,而我刚才说的更多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起源,是向外追问。所以,你说的神性多指向诱惑和克制,而我这里多指向孤独和寻找。”

“寻找什么?”

“一切能减轻孤独感的东西,比如爱,比如美,比如善良、互助、悲悯以及宗教信仰。”周漪也沉默了半晌,也盯着怨妇看了又看,最后也笑道:“说实话,我以前从没和别的闺蜜探讨过这些问题,只要一提这个,她们就会说别装了,说点看得见摸得着的。”

“她们说的也没错。有时候我也觉得爱情还不如一碗白芸豆炖蹄花来得实在。”“哈哈,你也被男人伤过了?”

“没有,都是我伤的他们。”

“算你牛逼,姐服了you。我刚还想,你这样深度拷问精神起源的女孩,一定是个用情专一,为爱情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有些柏拉图的那种,谁知道——”周漪摇头。

“有些东西就是不能多想,其实凭着直觉去选择去体验的人要幸福得多。”“你伤过几个小男人了?”周漪摇完头又贼笑。

“两个。”

“后悔吗?”“不后悔。”

“这俩小男人也太悲催了吧?不过在我看来,和你同龄的能配上你的还真不多。你的思维比同龄女孩强太多,男孩就更别提了,他们比女孩还晚熟好几年呢。”

“早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要么是生活环境太过功利,要么是经历了太多不幸。”

“你属于哪种?”

“上学太早了那种,哈哈哈——不过他们真的都很优秀,是我没那福气享用。”“哈哈,享用?看你用的这词!”

“没办法,我还真是个好色之徒。后来还真没遇到比他们更好看的男人了。”

“我也好色。当年有个极优秀的男人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我就对他说了一句话:你的长相实在不合格。”

“哈哈,那人现在呢?”

“人家是某部委最年轻的司长了。”“哇噢,你后悔不?”

“有点。”

“其实官太太未必就幸福。”怨妇安慰道。

“问题是非官太太也未必就幸福啊。”

“长相真的是重要的。每天要一桌吃饭,一床睡觉,还要接吻嘿咻,我支持你找个帅点的。如果本来不看重长相的也就罢了,你既然看重,即使嫁了心里也会有障碍。你想啊,每天上演《美女与野兽》多可怕。”

“你还是没有生活阅历——我可跟你说啊,你以后结婚之前一定要先同居知道吗?”“啊?这会教坏好孩子的噢!”怨妇作出鄙视的表情。

“就你还好孩子?”周漪嗤笑,“不同居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阳痿,是不是性变态,能不能生孩子?”

“喔,有道理。”

“喔什么,一看你也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光会说不会做的主。为了你好才提醒你。”“那要是两个人最后结不了婚呢?”

“那也比结了婚才知道的好,大不了去做个假的嘛。不过话说回来,太看重那层膜的男人也是不能要的,这种人自私,可能还是个恋物癖。”

“有道理。可是,高潮,性生活真有这么重要吗?不行还可以手动或者——”

“说你单纯吧,你道理一套一套的,说你成熟吧,你又真的很幼稚。你想啊,一个男人如果性功能不正常,这个人心理能正常吗?心理不正常,别的能正常吗?”

有时候岑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装逼了。

因为范腾根本就没来找过她。仅在国内呆了一周,人家又回美国了。

上周就孤独的话题交流过之后,高潮给她推荐了一本书《刺猬的优雅》。碰巧几天后在学校旁的书店里遇到,就买下了。她很久没买过书了,看到书中女主人公——那个孀居多年的寡妇,虽然只是个门房却收藏了满架子的书,她就知道自己离“优雅”很远了。

整本书看完,岑惊大概明白高潮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了。法国作家精于表现人类极精细极复杂极细腻的情感变化,而高潮自己就是个极精致细腻的人,虽然她现在也爆粗口。

“噢,你也有这本书?”不知什么时候,范晓华进到了她的玻璃屋。

范晓华是“滚金国际投资公司”的董事长。玻璃屋原是他硕大办公室的一个隔间,本打算做茶室的,后来被他改成了一面实墙三面磨砂玻璃的“董秘办公室”。

不过岑惊平时更喜欢在与王明轩共用的那个办公室里混,玻璃屋更多是放些关于范晓华工作上的东西。在需要独处的时候,比如最近,她也偶尔过来。

“董秘”也分好几种,董事长秘书和董事会秘书分别就很大,而董事长秘书又因董事长本人的个性大有不同。但几乎毫无例外的,董事长秘书都很漂亮。所以这也是这个群体成为八卦焦点的主要原因:男人与女人,有钱男人和漂亮女人之间,好像总该有那么点儿事。

这也是当初王明轩和范晓华提出让她兼做董秘时她比较抗拒的原因。平时都有很多人揣测她肯定属于被包养的群体,再特意标注这样一个身份,就更像了。某次她和高潮驾车出去,停在红绿灯时,就有人过斑马线时瞟了她们一眼然后鄙夷地说:“一看就是那种女人。”

高潮当场就发飙了,黄灯还没闪完,车就飞了出去,吓得那俩男生惊叫了两声。后来高潮泫然欲泣:“怨妇,你说咱这气质,咋就不能坐个主位了?”

“嗨,主位副位,若非经济和精神上都独立,本质上还不都是一样的?再说了,被包养至少说明你皮相不错,你就当他们是在夸你漂亮就完了。”

对于这玻璃屋的设计,岑惊还是心生感动的。这至少是范晓华的一种姿态。他虽然下半身彻底瘫痪了,但抵不住人往最坏最恶心的方面想。

“嗯,朋友推荐的,刚好碰到就买了。”

“感觉怎么样?”范晓华一边问,一边往自己办公室去。

岑惊也不帮他推轮椅,反正这特制轮椅动动按钮就行。

“文艺女青年会很喜欢。”岑惊给他倒了杯矿泉水。

“哈哈,我只听说过文学女青年、知识女青年,文艺女青年有什么不同?”

“最近才流行起来的。说的是那种精神生活比较丰富,或者自认为比较丰富的女人。”“那和小资有什么区别?”

“小资是一种情调,强调的是生活品位向西方中产阶级靠拢,而文青刚好相反,她不是靠拢,而是要在精神层面上强烈地把自己和周围的其他人区分开来。”

“有意思。那他们怎么区分呢,区分的标准是什么?”

“非世俗的标准。比如这书中女主角就是一位孀居多年的寡妇,又胖又丑,还只是个门房。门房在世俗观念里是一种卑微的职业,但是作者赋予了她很丰富的精神世界。

“对,她读了很多的书,她所掌握的知识,无论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远远超越她服务的那些社会精英。同时她还清楚地知道,那些所谓的精英根本不具备敏锐的感官,无法感受精神生活中较为精微深奥的那一部分。她是一位文学女青年,同时也是一位隐士。”

“嗯,很像武侠小说里的高人。”

“哈哈,幸好这本书没有写成一部武侠小说。”

“是啊,我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想呢,会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出现。比如这些精英突逢大难,寡妇挺身而出,迎风一刀,惊艳一枪,众人于是为之倾倒。”

岑惊附带比了几个招式,范晓华笑倒。

“这种日记体本来就是种很好的沟通方式。两位女主人公轮流写出她们的所思所感,把焦点放在了人和人的沟通上。主题也比较温暖。”

“假设我是世界上最后且唯一的一只恐龙,世界上另一只最后且唯一的恐龙是如何凭借蛛丝马迹把我从茫茫人海中找寻出来,然后用一种让人感觉舒适、默契的方法慢慢接近我的心灵,卸去我的伪装,重新感受到来自现实世界中的理解,这样的主题的确温暖。”

“因为每个人其实都孤独,精神世界越丰富越孤独。惊惊你孤独吗?”

诗人装逼起来有颗拯救世界的心,比如海子说他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但自己这种出卖爱情的人是连装逼都没有资格的,岑惊只觉得自己的孤独是死掉的梧桐树下的蚯蚓。

“不孤独,没资本孤独,最多算是寂寞。”“噢?孤独需要什么资本?”

“首先要有时间,忙着为生活奔波的人哪有时间孤独。女主角虽然是个门房,可她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然后还得品位不凡,认知深广,否则就不是孤独,而是自怨自艾无病呻吟了,就像书里那个养尊处优的12岁小女孩一样,她努力追求更为深刻的思想,觉得没人能够理解她,但在我看来这更像自闭症。”

“你怎么看待这本书里写的爱情?”

“超越阶级和文明的爱情本身是个死结。对于高手而言,故事有了强劲的推动力,而对于庸才来说——”岑惊想了下,“只怕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怎么想办法干掉女主角了。”

“哈哈,第一次听人说芭贝里是个庸才。”

岑惊有些不好意思:“她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那你觉得怎么才能解决问题?如果是你,你怎么写?”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不会选择日本人的大和文明作为自己的出路。”“因为你讨厌日本人?”

“跟民族情结无关,我只是觉得没有一种文明是全世界的拯救者,就连上帝、佛祖和安拉,也都没有哪个是垄断全人类的信仰的。如果最后归结为日本文明,这和期待孙悟空或者外星人来拯救世界有何不同?这方面我更欣赏《情人》里的女主人公,她并不讳言爱的是中国情人带来的肉欲和现金,而不是遥远的中华文明。”

“这也是你的爱情观?”

“如果非要在优雅和坦诚当中选,我宁愿选择后者。”“你是个现实主义者?”

“我想,真正触动人心的东西都来自现实,而不是为了优雅而优雅,为了孤独而孤独,为了温暖而温暖。就这本书而言,女主角的心灵部分是美好的,但男主角太琼瑶了。最大的问题在于心灵与现实的接触带上明显有断裂。比如她最后写的死亡,完全没有分量。”

“是的,所以这书算不上什么伟大作品。证券部的工作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滚金国际的证券部门分两部分,国外业务和国内业务。因为岑惊没有管理经验,其实控制权都在王明轩手里,岑惊全面协助。岑惊刚来时,20个组200人的总编制缺了小一半人,就连主管都缺了7个。王明轩说是因为今年新成立了不少金融机构,所以人才紧缺。不过开出了高薪后,人的问题很快解决了。

虽然有些人对岑惊这个副经理颇为质疑,但看范晓华与王明轩都对她甚好,也只能暂时收起觊觎之心。岑惊对他们凡事无视她,只向王明轩汇报的现象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然,她也没有谦逊到主动请求“让贤”的程度,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她可不会干。再说了,职位降了,薪水的差别可大呢。怎么说她也是被范腾言传身教,在全国大赛中拿过奖的巾帼英雄,哪能不战自败。

所以这段时间她每天除了关注证劵市场的情况,就是努力和这些同事搞好关系。自己年纪轻,资历浅,本来就难以服众,不和他们搞好关系以后麻烦会更多。

范晓华也经常了解下她的工作进展,并表示有问题随时可以问自己。看得出他很看重岑惊,但岑惊每次只是粗粗带过,有问题更多还是问王明轩。

“不能越级”这样简单的道理,不用得了教训才改,早在小时候父亲讲的历史人物故事里、魏杰创业初期的工作中她就听过不少了。

范晓华也没有细问,吩咐她把关于证监会处理陈曦案的背景资料拿过来。岑惊早已备好,呈上后正准备出去,被范晓华叫住了。

“准备一下,周末陪我去趟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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