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时,你已不在(4)

当天夜晚,她依然抱着琴去了。可她并没有弹琴,而是把琴轻轻地放在桌上,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两枚鸡蛋。她坐了一大锅热水,一勺一勺地舀到脸盆里,在锅底上把鸡蛋一个个卧进去。然后,她用温毛巾一点点为他擦拭着伤口。他有些不好意思,可他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屁股上被钉子板打出了无数的小洞,每个小洞里都淤满了血。她感到了他的扭捏,她的手上轻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你还害臊什么?他看着如水平静的她,那么从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羞臊正是来自于心头上对她的恋慕。

从那以后,他到哪个村里开会,她都会跟去。当然她是悄悄去的,她相信在人山人海的会场上,他不会发现她。有一次,一个邻村的光棍把鞭子抽到了他的脸上。他失声尖叫后即刻晕了过去。只有那一次,她听到了他的号叫。她知道他一直是坚强的,他没有低头认罪,也从不随声附和。宁可挨打他也一声不吭,像是一棵挺立在风雨中的树。之后人们对他的批斗变本加厉地狠了起来,她后来得知是因为村里的一次演出。有两个孩子在表演“小小竹排江中游”一句时,由于紧张把桨划错了方向,公社接到报案后认为他是有意倒划社会主义的船,直接把他定成了反革命罪。在一次次令她撕心裂肺的痛打声中,她听到愚昧的乡亲们在台下嘲笑他,每次挨打的时候,他总把两只手死死地捂在眼睛上,却把脑袋胸口露出来。在为他疗伤的时候,她告诉过他,可他还是默不作声。

他能说话的时候,便总是规劝她不要再来学校了。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对他的说话也是以默不作声的方式回答。他急了,忿忿地吼,你这个孩子,让我连累了你,就把你一辈子毁了。她却轻轻地说,我根儿红苗儿正,出身好,我谁也不怕。

只是他不知道,她已经被革委会主任安排在游街的队伍里去过好几个村了,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

3

除夕夜里,她捧着一碗面,来给他摊鸡蛋饼。她听到屋里除了他还坐着一个人。他躺在床上,病奄奄地对她说,这是我表妹,她来看看我。

表妹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泪流了满脸。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的照顾,恐怕我哥他早就不行了。

她把碗放在桌上,对表妹说,虽说我看不见,但我也知道他病得不轻,你既然来了,快给他想想办法,带他回城看看吧。这两天正赶上过年,年一过,公社里的批斗就又开始了。

表妹嘤嘤地哭出了声,哽咽着说,我知道,我想办法。

她把鸡蛋从怀里掏出来放在碗边上,走了。那鸡蛋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这个漫长的除夕夜,她是坐在炕沿上度过的。她什么也没吃,因为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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