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爹累死在挖渠的工地上了,革委会主任派了几个年轻人把尸首抬回家来。她摸索着用毛巾把爹的尸首从脸到手一点点擦干净。这时她听到革委会主任在她身后说,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我给你背点小米吧。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火,她反身把湿毛巾狠狠地摔了过去,“呼”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那张猪肝脸大骂,你滚不滚?你他妈到底滚不滚?她猛地把屋门一摔,返身扑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是她害死了爹,她不知道该不该原谅自己。
他站在学校的高坡上,听着她憋在屋里唱了三天三夜。在呼啸的北风里,她高亢激昂的梆子腔愈发地悲怆凄凉。到了第四天傍晚,他的琴声响了,她的演出才停了下来。他的歌声里并没有夹带着同情和怜悯,但在舒缓的乐声里,她感到自己还有亲人,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她站起身来理好了头发,重又洗脸抹上雪花膏。她想到爹爹也会支持她的,对待恶狗就必须抄起棍子打出门去。她把水添到锅里,架火烧起来。随着风箱的开合,灶膛里的火苗一起一伏,她能感觉到这正是他歌曲的节拍。他在惨白的夕照里,看到了她屋顶上的炊烟。
处理完了爹的丧事,她抱一把月琴径直去了学校。他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一首新歌,她只要跟着哼上几遍,曲子就会从她的琴上拨弄出来,而且有模有样,再配上她的演唱,就给歌曲里平添了一些他想象不到的内容。有时他盯着她看,自然她不会察觉。他想,她的眼睛即便看不到这个世界,但一定会洞透人们的心灵。
突然有一天,当她再赶到学校的时候,他的门上落了锁。她知道他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她,这种预感来自于她的心里。她抱着月琴在门口蹲下来,最后等累了就干脆坐在地上。他回来的时候,一弯清冷的月牙儿正悬在天上。疲惫的他正想靠在门上歇一歇,扭头看见了她。她已经靠在窗根儿下睡着了。他摇醒了她,抱歉地说,我忘了跟你打招呼了,公社里开会走得急,这几天还要开,你先别来了。她听完他的话,什么也没说,抱着琴顾自走了。他望着她的身影,深深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每天还在那个时间到学校来,只是他果然不在。她用手摸摸门上的锁,听听小屋旁边的声音,也便转身走了。有时会在下坡的时候碰到革委会主任,那个人会关心地问,又学了几支新曲儿了?她懒得搭理。她想找个时间问问,公社里给他开的是个什么会?会不会是让他回城呢?在夜里,她胡思乱想睡不着,她相信自己能听到他回来的脚步,还能听到他开锁的声音。
有一天,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让人们到谷场里集合。她挤在人堆里,听到公社大卡车开了进来。人群开始变得糟乱,她听到了他的名字。从人们的言语里,她看到他就被绑在车上。他被五花大绑,脑袋后面插着木牌子,上面写着“右派”的字样。她终于知道他开的是什么样的会了。可她不明白在这样受尽折磨的会后,那个夜晚他还能用那么平静的语气对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