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宏达
按:“文革”期间,曾将已毕业分配或待处理的大学生送至部队接受“再教育”,人数可能有数万人。这一特殊时代的往事少有人述及,本文记述了作者当时的亲身经历,景象驳杂,颇有可观。进入21世纪后一个秋日的下午,河北涿鹿县城北的一片菜地间,一群鬓发花白、五六十岁的男男女女,异常兴奋地踏勘着、寻找着,且不时大声呼叫着:“对,这儿就是猪圈!”“这儿是伙房,没错!”“我们二排的房子在这儿。”“连部!连部!快来看!”……
他们所说的这些,地面上并不见早先的存在物,唯有大致的方位,一点点遗迹,三十来年后,此来,已是执行一项类似于“考古”的任务了。
他们原属当年驻此的一支解放军部队的学生连,仅仅“学生连”这个称谓,于今天的人们,已有过于生僻之感,这是一个特殊时代的化石般的留存……
一
1968年夏,“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军宣队”)进驻京城的大专院校,其时,学校里已有原应于头一年夏季即该毕业分配的一届(即67届)与当年的一届学生(68届)在等待分配,于是,遵照有关指示,该分走的均分走,留有一部分先送解放军中接受“再教育”。这一部分人中,既有已分配留京、留校的,也有已定下分配地点和单位而暂不派遣的;此外,还有上一届(66届)已分配的学生中出于种种原因滞留者,有问题或严重问题(政治的、道德的各种问题)不予分配、留待处理者,用当时的说法,即“左、中、右”都有。我即是一个“右”的例子,原在的班级同学都已奔赴工作岗位,留下一摞材料,内定我为“右派学生”,留待后期处理。那时我所能设想的前途只是在某个遥远荒漠的农场中,被群众“专政”,度此一生。我浑浑噩噩,听由摆布,在一个规定的时间里,带上自己的行李去学校汽车房集合,而后被送上西去的列车。
我们所到之地是河北省的怀来县,又叫“沙城”。今天开发商们会把栽几棵花树的楼房叫什么“花园”、凿一条水沟的小区称什么“水乡”,殊不知前人何等诚实和大气,此地常常漫天风沙,径直就叫“沙城”,毫不讳饰。
出了火车站,放眼望去,整个小城似乎都笼罩在蒙蒙的土黄色尘雾之中,迎面卷来一阵阵冷风,让人睁不开眼睛。
向西走约摸一两里路,便是部队的营房。到了营房大门口,我们的队列却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烈欢迎:一队绿军装、红帽徽的士兵分列两旁,敲锣打鼓,并有节奏地呼口号:“向革命同学学习!向革命同学致敬!”
我已有许久不被置于“革命人民”之列了,此时只觉得自己是不配被“学习”和“致敬”的,颇有混迹其中、自惭形秽之感,相信当时队列中与我有相同身份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