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己写信退婚(1)

第二天到上海高昌庙兵工厂里去找大表哥,问他报名的事(因为以前托过他就近报名的)。大表哥告诉我们中西指定要舒新城保才收,因为他们收没有进教的学生,须要他们知道在教而有名的人保才能收。舒是中华书局的总编辑,那时也是兵工厂的英文翻译,而又是美以美会的教徒,所以要他保。又须指定大表哥是住沪的家属,每月可以接出来一次—其实大表哥嫂接我出来都是做些犯规的事,吃馆子咧,听猫儿戏,听唱说书之类。

我到了校一个月,我觉得中西好些规矩守旧得不得了,也专制得很,有些学生的习气也腐化,而装饰穿戴都讲究得不得了。多数学生是买办开洋行等等人家的,或是老教会会友的女儿居多,外国人的女孩子当然不进我们的学校,因为她们都进外国人给自己小孩特设的学校,好让她们长大了不懂中文,连为中国人开的中西女塾里也是英文比中文注重。我在旅宁的时候中文差,别的科目强,可是入了中西我的中文插在最高一班,都念《左传》了。我算学是第二班,而英文插在第五班了,有时先生还叫同学们帮我补一点英文。

我虽然不太喜欢这学堂,可是和许多同学做了些好朋友。我最记得的有陈昭兴,她一下班就抓我一道读英文,她的中文不好,我就教她中文,两个人非常好。还有么,还有潘—玉—美,司—史凤美(我想得这么慢,因为我现在写的时候把她们名字口里念成国音,可是那时候我虽然不大说上海话,那些同学名字全是上海音叫的)。一道做朋友最好的还有唐玉美、唐玉瑞姊妹两个,还有丁美英。我觉得我最喜欢的还是陈昭兴和唐玉瑞。陈帮过我英文不少,可惜在我离开中西后不久就死了。唐的为人以后虽做过很高的地位的太太(蒋廷黻

的太太),但是一直温和性情,一点不骄傲,三十年未改。丁美英后来是名医,可是我们同学时,常起冲突。她爱管人,我不爱人管,所以总是打架。多年后我到天津看她的医院,提起旧事来还笑得不得了呢,

第二年暑假回南京,我切身的问题又来了,因为自从十六岁正式下定起,我父亲对表弟又出过条件,表弟也答应独立以后再结婚,这么一来我父亲对我退婚的口气又渐渐紧了。我自己也总觉得第一步革命已成,再硬做下去,觉得负了表弟的好意,并且让父亲食言也不好。可是同时这是我自己切身的问题,怎么,就这样算了吗?所以我心里常常嘀咕,凡是别人一提到婚姻问题,我总老想到我自己头上。

那年的夏天郎二姐(姨姨的内侄女)头上长了个疖子。他们用热湿布咧东西子给她捂,捂到出头了把脓出干净了就好了。一天早上我坐在祖父格子门口,谈到生疖子,又谈到婚姻制度。我就少不了又用在自己的例子上去。那时离我生日五个月,到中国岁数已过二十岁了。我问祖父说:“我的疖子几时可以出头了煞?”

祖父不响。他拿一双四千年文化的眼光来照在我这二十世纪的问题上。过了一会儿说:“传弟,你要是真是觉得那么样啊,那我们得想法子。不过你主意是决定了吗?瑞景这孩子很不坏,你知道,你不会后悔吗?”

我就很简单地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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